第五章·枯叶之蝶

  这是哪一年的哪一月哪一日,已不必由他来计数。

  他忘记了曾在西地沙漠海中端看长河落日的壮丽,忘记了曾在南疆祈月山圣洁无暇的月轮,

  他忘记了红月森林的血火烧红了天边冷霞,也忘记了是何时从那血骨荼蘼、疮痍满布的修罗场里走了出来。

  只有那些不知生死的灵物们绝望、癫狂的嘶吼,将死之际众生们的恐惧,一直随行不去。

  他敬畏,敬畏不是生死,而是生与死的意义。

  他的心,因为面对生物、死物、不生不死之物对于存在的价值而产生了波动。

  他开始怀疑他的道,怀疑那世间无我的孤高,怀疑那些赐予那些追随着他的道的众生们的信仰。

  他是洛清平,他是世空我,他是北地迷茫众生眼中的小圣贤。

  圣贤之名,自古到今只有一人配冠予,那人便是立了六道轮回往生寂灭之说的沐昀。

  他是小圣贤,也是沐昀之后八千八百年来第一智者。

  他也叫天星子。

  天星子····

  那个曾与不世妖帝天梭对弈不败的人么?

  那个人是我么?

  我是天星子么?

  还是,他是我前世;我是他的后人?

  往生皆寂灭,是我执念了。

  我不是天星子?

  那我是洛清平。

  我是洛清平?

  不,我是世空我。

  我是世空我?

  不,我不是。

  我只是一个有着世空我之名的人。

  我到底该是谁呢?

  洛清平、天星子、世空我····

  还是我根本不是我?

  那我是谁?谁是我?

  星河不曾停止移转,云水不曾停止过流动,这个上的一丝一毫也在不停的更新老死。

  我,还是彼时的我么?此时的我还是洛清平、世空我抑或天星子么?

  是都是?还是都不是?

  他,枯坐在妙峰山顶,那双清明如镜的青黛色眸子也如随着枯坐的时日之推移开始蒙尘,眼里混蒙不辨、枯燥的映照着这一方天地里不断变幻的景物。蒙尘的不是眼,是心。

  天色曾由晴转暗,天空也在阴晴雨雪里交叠。他就如这妙峰山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看着这妙峰山上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枯荣增减。

  他的心是寂静的,也是寂寞的。

  不知世外人间的变幻,也不理天地繁芜。

  他就这么坐着、坐着,慢慢的与天地同体。

  他的记忆凝止在那一日、或者说是那个画面。

  ···

  两处六道轮回的禁忌之力在妖都的城上相撞爆裂,混沌不变的光云如同亘古天地初开之际般绚丽。非人匹敌的光流气焰从爆炸中心像八荒横辟而开,整个红月刹那为之吞没。

  天光地景在他清明的眼中化成一片混黄,所有面对此刻巨变的生灵死灵们都是胆怯而无力的。

  他,也不能幸免。

  这一刻,他终于也发现自己不过是个人;拥有一具可以被轻易摧毁的肉身。

  或许,就算化身为天人的躯体,在面对这足以变转命运旷世无匹的力量之前,天人之身也会看起来无比可笑。

  是的,六道之中没有任何一种存在可以去抗衡这股力量。

  也许只有五帝,或许只有五帝。

  轰!!!

  他的耳边只剩下震天彻地的爆响,就算被封闭在混沌里,他也能清晰的感受到那爆响之中的毁灭之力。

  他没有圣力,他只是个人。

  他肃立在原地,不言不动。合上徒劳的双眼,以耳与心去体会这禁忌之力的破坏。

  他的心渐渐平静,他的神色也渐渐宁静。

  他并非已无畏,不会去做无谓的事。

  既然抗衡不得这毁天灭地的力量,那么不如安然在这禁忌之力的风暴里去体悟更多的东西。

  他是个智者,但没有彻悟,所以他太容易随时随地的陷入突兀而来的思考。

  比如此刻,关于轮回。

  ——或应该说是,关于毁灭之后的归属。

  这禁忌之力足以撕毁灵魂,有太多太多的灵魂要这风暴之中破碎、毁灭,‘它们’的消亡势必造成六道转换的偏离。从古自今,被毁灭的灵魂有太多太多,而天地间的生灵却并没有因此减少。那么这些新增的灵魂又从何而来?那些被毁灭的灵魂又去了哪?

  毁灭与新生相对么?

  如何算做真正的灭?

  生又从何而来?

  他有些茫然的睁开眼,而不知何时天地间又渐归了平静。

  他环顾,六道、天罗子···甚至那些阴冥之物都似乎没有增减。

  但,都停了手。

  是的,这一刻人族与妖与鬼冥都没有再争斗,也许是因为他们正面过禁忌的轮回与寂灭之间的天威。

  在那天威之前,所有的灵智都是平等的。

  所有物种都会恐惧。

  名为善听的素衣男子才似若怅然的放下玉笛,目光锁向天渊深处,一曲梦魂归才刚刚落下。

  笛音,未绝。

  天际苍云流霞翻卷,孤鹜翔舞。

  那六道禁忌的对碰是幻景么?

  不,不是,因为他的心念没有停止过跳转。

  但,又为何一曲《梦魂归》才是吹尽,这一曲不是应该早在善听到来之时与他的颂唱一起停止的么?

  寂灭时空。善听叹息。也似对他心里的疑惑做了解答。

  他听的明白善听的话。善听所言的是来自于他与雪月手下的两处六道轮回寂灭的禁忌之力碰撞之下令时光错了位,令天地次序出现了停顿。

  他抬眼望向雪月处,却没发现雪月的身影。

  他又看向善听,这一战是他赢了么?

  “不,我没有赢。”善听默然一叹,脸上却没有半点对应的失色,善听早已料知了结果,“如他所料,他与魂湮神念相契;而我的出现,并不是制止。反而是令雪月成功勘破了轮回寂灭的禁忌法则。”

  世空我微微一叹,不见悲喜。

  ——其实雪月的成败,与他并无关系。

  他到此的缘因,只是暂止人妖之间的互戮而已。

  现在看来,或许是成功了、也许是失败了。

  雪月生,人妖还会再起;雪月亡,妖族迟早覆灭。

  一切无谓,他第一次做如此无谓的事,做得却是心安理得。

  种族之间的对立,只终结于其中一方的统治。

  那些血奴们失去了雪月的统制,终于在禁忌之力消散将尽时开始狂躁。

  世空我神容有些哀伤,因为他能听到那些亡者身体里的渐渐沉坠的灵魂在呜咽,在咆哮,在挣扎。

  那是无穷无尽的黑暗,是永远不会醒来的暗夜。

  天际的云被狂风吹卷到一处,无由拼凑起一场凄厉的寒雨,在夜色降临之前。

  “你在悲伤?”

  “是的,因为他们。”

  “你听得到他们灵魂的声音?”

  “是的,在哭泣。”

  “一场战争总有因此而崩毁的替罪者,他们只是不幸被选中。”

  “而我们却还活着。”

  “因为我是善听,你是天星子。”

  “我不是天星子。”

  “哦,世空我?”

  “又或许···也不是。”

  ·····

  黛青色的眸子映照着这妙峰山顶的景物更替,在这一刹那万物更新、生意盎然,人间的暖春竟是到了。

  这是第几个春?

  他早已忘记了计数。

  身外的事物更迭,早已因为他对生死结的执而模糊了。

  一场新雨才过,一片故秋的落叶终被春风打离了树枝。

  那片叶子随风而下,挡在了他与云端飞鸟之间。

  枯黄的叶子,缓缓而下,在他眼中悠悠而舞。

  他的眼中有了些生气,他的目光随着落叶而凝。

  他没有看到悲伤。

  是的,这一片枯叶并没有他想象之中对于生的眷恋。

  它,不悲伤。

  随风而舞,在归于尘土之前绽放着最后的华丽。

  它,为何会不悲伤?

  毁灭,不是应该令生者恐惧的事情么?

  哪怕,它只是一片叶子,只有短短一朝的枯荣。

  他疑惑,于是从枯坐的身体上伸出手。

  他要挽留这一片枯叶。

  他要解开这个命题。

  满是尘垢的手掌,因为经年的枯坐而苍老迟钝,伸展有一些僵硬,但并不妨碍他接住那缓缓飘落的枯叶。

  他,接住了。

  那片枯叶落在了掌心。

  他嘴角生起了一些暖意,甚至有一些庆幸。

  他看着那片枯叶。

  枯黄的叶面上,还能看到那些曾经美丽的纹理。

  他正想细细的去看。

  身外却起了风。

  带着雨后的湿意的风从他掌心里吹走了那枯黄的叶子,他僵硬的手追不上风的速度,唯有无奈的看着那片枯老的叶子随着风离去。

  他的目光有些哀伤,那一片枯叶或许会在下一刹就殒落在了雨后的淤泥之中了吧。

  可他的疑惑,还没有解开。

  他该送那片枯叶一程。

  因为它给他带来了生气,在恰好的时光里。

  他叹息地望了过去。

  那片枯叶····

  竟是没有落到尘土里。

  而是,

  因为那一阵风而再次翩然舞动,这一次却是越飞越高。

  而它,也不再是一片枯叶。

  而是蝶。

  是的,是一只蝶。

  蹁跹而舞,七彩斑斓。

  他有些惊喜。

  他看到了枯叶,也看到了蝴蝶。

  那是枯叶,还是彩蝶,都已经不重要了。

  “大梦如幻。”他深叹一声,从被时光腐蚀的只剩下方寸容身的席座上起身。

  身外风清月明,一如他眼中明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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