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落花当时节

  时光荏苒,年月更替不过一转瞬。

  司徒清遥随白阅学画习书已是一年。

  司徒清遥能静安心,又灵敏聪慧,对于画技的掌握进步极快;诚如白阅所说,缺少的只是阅历---如他十年漂泊的沧桑。

  白阅尚清检,即使已身为于月明府四小姐的私人画师每月有三十两白银的佣金,居所仍是如故——竹屋木舍、自耕自读。

  ····

  “先生为何偏爱竹与莲呢?”

  “竹有风骨,岁寒酷暑不改其节其色;莲为君子,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浮世浑浊,为人当如此。”

  “先生思念故乡么?”

  “家乡····”

  白阅清声一叹负手立在庭下,又是五月时节,他抬目流云之上;

  司徒清遥看着他又如每每被她提问起家乡之际望着云天、陷入沉思。置笔,起身走到他身边。

  此时沧海已升明月,素色的辉光渐改了昏黄的天色。

  家卫在园圃之外候着,申时将尽、又要到了她归去的时候。

  她一双美目凝视着身边凝思不语的男子。

  ---其实,眼中的男子有极其清俊的颜容。

  白阅身量偏高。她已有近七尺的身量,在寻常女子中已是鹤立;而身边的男子却还要高出她一个头,那修长的身姿、只嫌清瘦了些:一身粗布,却掩不住眼中男子锋利如剑的身形。线条硬美的侧脸、锋芒暗藏的眉目,还有刀削般的唇薄。

  一年耳濡目染,也让她更明晰的看清楚他。

  —-他的手,并非初见时那么无力,至少她无意里曾见过他笔意入木三分。

  他的身体,也未必似天工坊前那么瘦弱,一个每日清晨入山伐柴数担又会瘦弱到哪去?曾经王三叔有次陪护卫送自己到这,与师傅白阅不过一面之缘,眼中已有几分藏的极深的忌惮。事后,在府中也劝她尽量早离白阅。

  让王三叔忌惮的人,为何要隐居在这妙峰山下做一个低调的画师呢?

  他必然是一个极有故事的人。

  他是十一年前到了双城的。

  —-十一年前,到底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呢?

  她看着他两颊上丛生、极少清理的鬓须,想起在他园里学习画技已是整整一年,忽然心念一动:“先生,不如让清遥帮你清理颊鬓吧?就当是您教我一年画技的额外赠礼。”

  “嗯?”白阅从沉思中被惊醒,才一晃神。

  司徒清遥自小果决,自然不会等他反抗,拉着他走回那清平卧室、将他按在竹床上,从台上找到一只剃刀,转身去了拿了木盆去池里打了一盆清水,为他打湿鬓颊、取了些皂油抹了上去;然后拿起剃刀,为他小心翼翼的开始修理两颊须发。

  白阅任她按着,静静看她忙碌,闲置无事、便认真地观察身前的少女。

  —-或许相对于寻常人家少女十五六已是为人妇、十七八生子女,从此柴米油盐酱醋茶;她极是幸运的。上有三位兄长与年当中年的父亲共承起天下艳羡的家业,而不需要以牺牲她而换取所谓荣华,让她可以自由择选未来婚配、也不必急于被嫁为人妇。佳人十八变,年年皆惊艳。用来形容眼前少女,更好不过。年岁二九的她,有足以傲视双城所有女子的高挑姣好的身量,如雪的肌骨与泼墨所凝的青丝更添了令人不无妒忌的秀丽;一双秋水眉目盈盈生波,不须含樱薇唇轻启已将人世间所有诗情画意尽藏其中。

  “宫衣重重疑成雪,水玉芙蓉映粉靥。锁玉芳心当时节,未知谁人可堪怜?”司徒清遥矮身之际,两肩衣襟微开,露出锁骨白肌几分。白阅素来狂放不羁惊叹之余,信手拈来一篇。

  “先生··”司徒清遥听到白阅近乎轻浮的词赋轻怨了一声,两靥顿生红彩,原是绝色的脸儿更是美艳的不可方物。她抬手紧了紧衣襟,只低垂了些眉目。而白阅被她娇羞姿态引得朗声而笑,司徒清遥则更更是羞怯无话。

  “妳已年过二八,以月明府的富贵,来求婚配的世家公子必然不少,”白阅止住笑意,思起她年纪早已到了婚配之数,这一段师徒之缘应是离断开不远了,这些年来素来洒脱的他竟然生起些许不舍,“妳可有看中的?”

  她正恰为他收拾完毕,听他问话却未答,只默默得端起木盆出了卧室。

  白阅出了卧室,看见司徒清遥静立在庭前。

  庭前有月,月在中天,照得佳人亭亭而立的身影越见绝世,也清冷异常。

  她凝视着万古流转的月轮,又默默垂下了螓首,玉指芊芊在身前摆弄,身外莲华微绽、夜凉如水。

  她侧过脸儿,他已并肩而立---那清瘦的身子越发零落,让她心里微微一疼。

  --—少女若怀春,就算天下无双的月明府四小姐又何妨?

  他也转过脸庞,温和地瞧着她完美无瑕的脸儿。

  “你动气了?”

  她瞧着他,不说话,轻咬着唇儿,而一双秋水眉目却红了几分。

  他转过脸,目光散落在一池芙蓉上,水中倒月影。鱼儿游出水面,荡得月轮微斜;“司徒家主是个通达的人,你若不想嫁,他自然不会逼你的。”

  ——月明府每日络绎不绝的求婚者几将司徒府的门槛踏破,其中不乏附近城国的王孙公子,双城少城主也再此列,甚至连月照国王侯也有求姻,月明府的压力自然是不轻的。到了这个年纪,就算司徒家主再是任她,也会忍不住偶尔跟她提说的吧。他虽然极少去城里,也不经意在一些诗友口中听到传闻。

  “其实你跟我了一年,我能教的你早已都学会。”他看着她,沧桑的瞳眸里凝起几分叹息,“就算月明家主再通达、再纵容,也不会容许你一直跟在一个不知身份的年轻男子身边学画的。”

  ——他说着,院外的月明家护卫也开始进了小园里来。

  天色已近戍时,他们怎敢容许小姐再多逗留;何况王三统领对于小园的主人忌惮颇重呢。

  “先生,你想说什么?”她沉凝下目光,看着他,问,声色已偏冷。“你是要赶我走么?”

  ——她是第一次未用敬词,而是用了你。

  白阅知她已经动了气,不敢与她相视,移开目光、抬眉看月,叹道:“我白阅不是双城的人,也不可能在这里常住,十一年已经很长了。”

  “先生是缺一个留在双城的理由么?”她移开眉目,美目中光色已渐定,问道。

  正此时,家卫一队已到十步外。

  “戍时了。四小姐,我们该回府了。”护卫长张七上前恭谨地道。

  白阅未答,只叹声道:“清遥,天色已晚,你该回去了。”

  她凝视着他,声色虽柔弱、却极坚定:“先生,清遥只要答案。”

  “小姐。”张七又催问道。

  “张七。”司徒清遥目光若雪,淡声而道:“你们先出去等我。”

  张七看见一向温婉柔和的四小姐似乎已动了怒气;府中早有言,四小姐是最近似家主脾气的,寻常时候无害无争、极好说话,一旦决意什么是最容不得劝止的,便不敢多言,领了队伍回去园外。

  “你应该跟他们回去。”白阅耐心说道。

  “我怕如果现在走了,下一次回来只能看到一两间空屋。”司徒清遥幽幽说道,秋水眸光落入他沧桑如老的眼里。

  “怎么会····”白阅勉强一笑,眼底尽是她此刻的柔弱凄楚,伸手爱怜地抚摸着司徒清遥的发顶青丝,想不到她竟是看出了他即将离去的的心念。

  ——其实,以他目前的身体,也不适合立刻就走。

  但是,一年的相处、他怎会看不出她无意里产生的依赖与欣慕?有些东西,对于他来说也许是种奢侈,在他的剧情里不敢去承受过于纯净的美好。

  他是谁?他再明白不过。

  唯有快刀慧剑一断祸端,才是对自己与她最好。

  “还是要走么···”他话里的离意,以她的怎么会听不出来。

  “····”白阅无言。

  司徒清遥有些失意地垂下娇颜,轻合了美目。

  两人里一时寂静。

  数息之后,她忽然抬起脸儿,美目里凝了些许泪光,她凝视着他-----须渣尽去的他,无疑是个俊美的男子,也偏离了他三十的年岁。她是第一次看到他去尽胡须之后的样子,年轻而锋利,只是双眼里的沧桑与疲态才道述着年纪的真实性。

  ——这个男子清狂而抑、不崇权贵、不爱财名,只用一幅画就走入她心里。

  城里的富家公子、甚至世交的城主公子谁也找不到他身上的韵致。

  从初见,她总有直觉他们早已相识。

  但这个人,却是似乎一直退避着她。

  ——那又如何?她不是别家的女儿,她是双城独一无二的月明府千金。

  她眼中退去迟疑,一如自小而来的骄傲与偏执,心中便生决定——我愿意错,不管你愿不愿意。

  “那么,就让清遥成为先生继续留在双城的理由吧。”

  ——白阅耳畔便只恍惚得剩下她清晰而遥远的判定。

  怀里温软,唇下清甜由不得他想法更多。

  直到司徒清遥几近窒息的从被勾起欲念的他的唇下娇羞脱开,大胆之后更多的是慌乱得避开他已动情的目光,低垂眼帘、喘息着低咛浅怨了一句:“原来我被先生的表象给欺骗了。”

  白阅慌乱一笑,将她放开。

  ——也许贪恋温暖是一种天性,而有此生成更多过错。

  白阅悉看庭前,月光如玉色,五月梨花无声浅落,片片染了多情。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