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少年空我

  月光微微,夜静山空。

  白阅独坐在园里,司徒清遥归去之后,那突兀而来的情势温度也慢慢冷下。

  他聊翻了几卷诗文,而心里却是越见的不安。

  司徒清遥清甜柔美的身影萦绕不去,更多的是随之而来的顾虑。

  若得一相亲,难免两身事。

  他不是凡夫俗子,被压抑的身份犹如一个随时会崩裂的弦结就算以他智计,也不能一一幸免。

  可是,无法否认这个淑静慧黠的女子一如被道明的情,刻到了他的心底。

  他抬头望着不知何时已在中天的月色,带着一盘错结的心事,从壁上取了青色长褂披上,推开园门。

  子夜的妙峰山寂静只余深林里的猿啼,与时远时近的夜枭叫声。

  白阅脚程极快,只花了一个时辰就登临了足有两千尺之高的妙峰山顶。

  山巅处,夜雾轻漫、松风轻和。

  平整处,早有人种了一片桃花,在苍劲的石松林摇曳残华。

  人间四月芳菲尽。也独这一方山顶,还有胭脂雪的动人。

  桃林深处有一处院房,青瓦白墙,鲜人问津。

  白阅锋利的唇薄勾起一道安慰,踏着琴声步去。

  白阅走到漆木院门下,轻轻推开。

  月光淡淡,少年皂衣道髻,十指纤长流转于泠泠七弦之上,奏起卓然不尘的清吟。

  白阅安坐在庭下,静待少年一曲渐落。

  “你心里,又多了一个结。”少年按罢弦琴,“是结,也是劫。”

  “你就不能像个寻常孩子一些?”白阅起身,依靠在门下,借着明净月光和堂里微暝的烛火看着端坐在中堂蒲团上的少年,无奈一笑:“明明是十一二岁的孩子,偏要一副知天命的样子。”

  “知天命不关年岁。”少年抬起看似青稚的脸,向他看来。

  ——那一双眼,如墨而凝、又如朗星天渊,直可照进人心深处。

  雪月不得不撇开目光,深怕一身隐藏,尽皆大白在少年眼中。

  —-他只是一个少年,却已有看破人心的力量。

  少年知他心中所忌,也从他身上移开星目。

  “天下智计,无出于君右。从你我一年前相识在这妙峰山下,我可极少看到你烦忧。”少年敛一身道式皂衣走到庭前,对他说道。

  “如果算上你,我可一点胜算都没有。”白阅苦笑道,“况且,有些事与智,计深浅未必有多少关系。”

  “我对天下争逐没有半分兴致。”少年也道,又转过眉目看向他,目光或许不如炬般灼烈,但也似将他看了个透:“你若智力不逮,唯有情事·····你怎么会陷入这世俗寻常的锁结里?”

  白阅闻言盯着他,目光变得清厉、却没有杀机,于是无奈一叹:“一念破人心---有时面对你,我真想杀了你。”

  “你对我起杀心,又何止是一两次。”少年淡淡说道,平静的声色竟有些不屑的韵味。

  白阅摇摇头,不作二想。遥遥忆起一年前与这少年的初见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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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夏暮时分。

  一阵风雷急雨才过。

  白阅撑着油纸伞,才是收了画摊出了城门。借着还算明亮的光色,慢行在微微潮湿的山径上。

  八月中,炎意将尽,夹道的桂树也盛载了金色的朵儿。昏黄的夕晚蒙在一层淡淡的暑气里,将不远处的苍山隔了开来。

  白阅信步走在山脚,深嗅了一口雨后的味道-----清新的空气了,沁满了桂花的馨香,窜入他的口鼻、灌入他的咽喉、散入五脏六腑里,令不自禁的合上了沧桑难却的眉目,而陶醉于其中,而所有美丽或忧伤的记忆纷至沓来,无数个身影变幻交错····

  直到一声轻叹,是迷惑缠环不去的无奈,无意打破了他游离的心念。

  他睁开眉目,却发现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妙峰山上。

  他顺着声响看去,

  —-那一处,没了桂色、没了芳草,只有一对七八尺高的婆罗双树。

  树下,端坐着一个少年。

  青木为簪,系成道髻;皂衣虽旧,但极清净。

  婆罗双树茂盛而宽大厚实的叶层为他挡下了急来已去的雨,残落的雨滴顺着叶片缓缓落下、经过少年的清净的眉眼,那眉眼里还有未散去的迷茫。

  但那双眼,极是清亮,就像子夜里最闪耀的星辰,有照彻凡尘的力量;只是那张脸,却稚嫩的过分。

  少年似没有看到他,微抬着眉目,将心神凝在额前那一片叶子下---一滴晶莹的水滴,正缓缓流过叶心的沟槽——划落。

  那一对星眸里的时光,似乎都被放慢、放慢到一念三秋的迟缓,那水滴在他眼里形变、翻转,在不足四尺的空间里演绎了千种姿态、千种迁变····

  ——那何尝,不是人事的迁变?

  ——那何尝,不是生命的历程?

  ——那何尝,不是天地的生老?

  水滴,终于····

  还是落下了,落到了潮湿的地上,与过去积攒的雨水混为了一态。

  他心中一片混沌,又好像捉摸到了澄澈,恍如隔世、恍如隔纸。

  他不再看天地,不再看雨水、也不再看婆罗双树晃动的树影,闭上眼、禁了听、锁了心。

  ---虽然端坐,已不安然。

  白阅静静的看着,那少年身上似有无穷的慧感,在少年合上眉目之后,他的心念也似崩了弦,抽搐又杂乱。

  一时也忘记了雨停,木然掌着纸伞。

  两人之间,只剩残余的风声雨色。

  整个世界,只剩残余的风声玉色。

  变暗、变淡、变空,最后是归于虚无。

  ——像宇宙,无中生有从墟荒至辉煌,从辉煌至残败、从残败又归于虚烬··

  轰!!

  一道破碎虚空的巨响,如惊蛰的雷,震醒万物、带来新生。

  他的世界,又从虚烬重新燃烧、再次绽放!

  白阅惊震的睁开双眼,不自抑的退开了两步。“迷执?!”

  ——他修心多年,又曾苦煅魂念,居然会在和这个少年对视之后的一瞬被带入修行者最惧怕的迷执!险些就深陷其中!

  他退了,少年也睁开了双目,但没有看他,而是望向天空。

  ——将夜的云空上,正起着狰狞而霸道的惊雷,蓝白或赤红的光爪在云层里咆哮而舞。

  一阵急雨,又是来了。

  白阅收起惊惧的目光,换出一副平静的模样,因为少年身上并没有一丝危险的气息。

  少年若无睹,但白阅却不能就此转身而回。

  端看着少年那一双清净的黛色星目,忍不住开口:“小子,你在看什么?”

  少年也终于似看到他,抬起宽袖中的手——他的手指不白、但极是纤长,指着天、地、己,“坐地、观天、参命。”

  “你信命?”白阅问。

  “命定,何须信;命不定,又何须信?”

  白阅一愕,竟是无言相对。

  少年也不管他,再一次将目光凝在一片枯落的婆罗双树的叶子上。

  两人相对十步,不曾寸移。

  白阅不说,少年也不问,两人之间便是再度陷入寂静。

  雨色渐厉,打得婆罗双树的叶层渐乱,瓢泼般的雨水就要流落到少年的发髻、衣衫。

  少年体内没有一丝玄力,也没有人间武者的真气,他是挡不住雨的。

  少年却没有起身,而目光仍凝在那落叶上,落叶随风雨横飞,而少年的眼中却沉静如水。

  白阅起了怜心,才要踏出一步,却看到四面八方飞来了无数的雀鸟,围聚到了少年的头顶上。雀鸟们重重叠叠、扑着翅儿悬在他的头顶之上,聚成了一片七彩斑斓的云,给予了他一席无雨的净土。

  许久之后,那张叶终被风雨带到一处他目光所不及的位置,他才是叹息一声,回过眸来。

  此时,急雨亦止。黑云尽去,清冷的圆月已是悬于中天。

  鸟群中飞下一只灰翅燕,停落到他的左手小臂上亲昵细语、毫不戒备。

  少年嘴角微微扬着温暖的笑意,爱怜的抚摸着肩头的燕子,抬头歉意而感激地对着雀鸟群道:“谢谢你们又为我挡雨了。”

  头顶的雀鸟唧唧喳喳的欢扑着翅儿,似听懂了他的道谢,然后环绕着少年飞了两圈,才各自散去归林。

  少年抬高左臂,灰翅燕也轻盈得跳到了那至高的指尖上,他轻轻扬了扬手,灰翅燕顺势扑腾开已理干的翅儿:“你也快回去吧。”

  灰翅燕对着少年啾啾鸣了几声,也转身飞向山林深处去。

  这一刹少年的目光是温和的,也是清澈如稚子的。目送鸟儿尽去,少年终于从树下起了身,才看到他还在,然后就像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一样询问:“你为何会在这里?对于你来说这里几乎是绝地。”

  白阅听得一惊,心中泛起杀意,掌心里也凝起一道一寸长淡青的寒芒凝视着少年,但少年却只平静地看着他,黛色的眸里纯澈如一潭古井,映澈着他心底的不安与惧念。

  而这份宁净,令他羞愧的收藏起手底的杀念。

  少年温和一笑,转身走向林道,那里通往妙峰山顶:“我今日才到双城,将住在这座山的山顶。先生,我想我们应该是邻居。”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白阅问道。

  少年停了下脚步,“名字么?”又抬着头看着星穹,声色是不同于年岁的寂寥、迷惘:“空我··世空我,我叫世空我,你是第一个知道这个新名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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