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月心

  看过万般风景,

  却错失有你的青春。

  我领略了你的青春,

  又错失万般风景。

  ——-

  祈月山上,风清月明。

  问月阁里,百年如一日。

  她,指尖琴语微凉。走到商调处,一时惆怅。而罢弦抬起螓首,凝眸天高、又转向西天万里。

  高山流水无相觅,知音一度身两地。

  这一年,她两百八十六岁。名下无奇才,仍身为祈月天祭。

  这一日,距六道远行红月已是第十四日。

  算算日子····大概······素言收回目光,嘴角略是无奈的一弯,“你来了。”

  只在话音刚落,在琴台前十步的月桂树下一阵玄风突兀而至突兀而止,然后在玄风里变幻、凝结成一个八尺人形。

  黑夜王玄清寒,不-----现今应唤做六代妖皇·六翼。

  这百年来,每每师兄六道远伐红月而去,这位妖帝总会很敏锐的察觉,然后转道突袭祈月山,令师兄半途回防。比之法力修为,眼前这位妖皇虽有六翼玄天境的修为,也要逊师兄一筹。但黑翼族乃至羽人在飞行能力上有人族难以企及的天赋,师兄修为虽然盖过他,却不及六翼妖帝善于长距离的高速飞行。以致,六翼帝常常是后发先至,纵使师兄先到红月妖宫,察知六翼帝不在,也会折身返回祈月来。

  一切皆因她。素言心知,如今的她可真是成了师兄的负赘,或者祈月山如今是师兄的负赘。

  若没有祈月山,师兄如今·····应该早已位列天人了,而不是像现在终年奔波、疲于斩妖除魔。

  她也曾劝过,而师兄凝视着她良久才说-----若没有祈月山,怎会有六道?

  ----若没有祈月山,他们会是怎样的一生呢?

  不过,若没有祈月山。只怕这一生他遇不得她,她也不必成为他的负担。

  只盼·····师兄能早些寻觅到足以承下祭司位与法师位的良才,哪怕能承下她肩头祭司之位的人也好,至少·····百年之后也能减去师兄肩上一半负担。

  六翼帝倚靠在千年老月桂下,神色里尽有几分从不曾有的落寞。

  他抬头望着初月,良久不语。

  许久才涩声低语,

  “十三死了·····”

  像他这般身居一方领袖的人,一生大概是寂寞无人左右言语的。纵有心事,也只可埋于心底的吧。师兄虽与他相似,但至少一时还有她。素言心中叹息,望着他的目光不由生了一丝怜惜的温柔。

  六翼敛回望月的目光,不经意里看到祈月祭司美丽的眸里的温暖,心生起一丝莫名不状的意动。徒然幻身越过十步的距离,在女祭司未及反应的刹那,将她卷入怀里,然后低头吻在那薇色的柔唇之上,也随带堵断了她的失声惊呼。

  失神····她一生冰清自傲,从未接触过人间男女情感之事、师兄师傅亦是对她呵护有加。

  何曾,有过如此亲密的行为。

  错愕之后,不免心生惊惶----纵使,她是月神化身的祈月祭司。

  六翼看见那一双明净的眸眼,错愕之后充满了柔弱的惊慌与恐惧----像一只弱小的兔子。他才惊醒,自己此刻的作为。失礼得有些过分。这个女人,不是世间那些寻常女子,不应被如此的亵渎。

  他松开手,背过身去,歉然道:“我失态了。”

  她毕竟不是一般女子,闻言便知了他应是失去难得一个可以知心的人而至如此,很快收拾下情绪。也不管他是否能看见,微微摇头。

  六翼帝又缓缓说道,“十三自小随我,我与他亲如兄弟。他知我一生抱负,为我折翼断羽,鞠躬尽瘁。我却什么都没有给他。他不该就这么死了,他还没有看到我大展鸿图······”

  “他是你的至亲至信之人吧。”女祭司柔声问道。

  六翼帝微微颔首。

  “虽不是血脉至亲,却也无人再胜过十三待我赤诚。”

  “人死灯灭,皆是无可避免之事。死有时,未必是坏事。除却节哀···”素言亦为之轻轻叹息,“素言也没有更好劝慰妖皇的话了。”

  这百年来往相交,六翼帝虽然每每都是破阵闯来,却一直对她以礼相待,从未为难她。虽然许有一部分源于她的存在对于妖族有利,但究于人性而言,六翼帝这两百年间也未闻有过险恶之举。比较历代妖皇,也从没有过如他这么收敛限制妖族活动的妖皇。妖族无出红月,东陆百年来鲜闻妖魔扰民,百年间不曾有人妖战事。人间妖族之治,大概是妖族入世这万年来最好的时候。

  祈月祭司有天人视界,少年时信奉正邪之分、人妖有别。当真正经历过人世之后,静居于问月阁这么数十年,她心目中对于正邪之分更趋近于一个善字、而非族类。

  六翼帝未曾害过一人一物,亦曾不理世俗救她一命;只这些已足令她信任及友。

  “····”六翼闻言不语,片刻后才是幽幽一叹,“祭司所言不错,十三如今一去···从此免受旧疾折磨,又能与心爱之人相聚于九泉,我该庆幸才是···”

  他自腰间解下紫竹箫,叩指并放在唇下,眸光洗悲为惋。六指波动、箫音奏起。

  箫音初时略有悲戚,继而激烈,宛如金铁交鸣,应是追于过往峥嵘。素言善乐音,自是识得这曲《抱剑吟》。循调调音,玉指流波,便是抚琴合起。

  松风之下,流霜回雪。妖帝六翼墨发墨衣随风扬舞,与素言祭司白衣霜袖素发飞雪谐然如画。

  ——

  一曲合音罢。

  多少叹惋、多少悲怨都付与流韶去。

  六翼寞然放下紫竹箫,应曲中应变而流转的思绪也因此而止。

  他回身看向素言,后者亦是按指于弦、沉思不语。

  若没有六道生灵之别,若没有天九地十分阶,若没有万年前六道混世那一场战事。

  他们也许可以做一对皎皎明月下的知音。

  六翼拂开珠帘,走到雕栏之前,此时新月当午、天空至明。

  妖皇负手抬眼望月,徐徐叹息一声。

  “大祭司,可知我为何一直不愿杀你么。”

  素言未语,而是沉思。静静的听六翼道出其中缘由。

  “你是六道师的命门,只要你在,六道便无法全心对付妖族。这是其一。”

  六翼帝回头凝视着素言大祭司,两百八十年光景匆匆而过,这个素颜无妆的女人却仍拥有着这世间最美丽的颜容。或许她是谪落人间的仙子、即是不言不动,也有着动人心魄而冰清玉洁的姣好。六道的修为与心智他是知道且深刻了解的,那样的人怎会渡不成七重的天劫。

  一个与天梭帝正面相抗的人,怎会轻败在仅仅七重的天劫上?

  无疑,她是六道宁愿舍弃天道留在人间的缘因之一。

  当然还有祈月。祈月山成就了历代的祭法,也拖拽了历代如六道一辙的祭法。

  而,历代妖皇又何尝不是?

  征拓人间,为何看起来更像个如同死结般的笑话?

  死结···死结·····

  如今的他,不也算深陷在这个死结里了么?

  “大祭司,你说就算六道一身修为如今天下无对。泱泱妖族千百万,可是能凭一人一剑屠尽的?”

  素言不语,就是算昔日争霸之时,以天族十万神兵都不能一肃六道邪种,何况如今六道一身一人。况且,妖族中如今还有六翼帝与久不出世的炽凰王这两个绝代人物。

  “万年来,我族也数征人间。就算偶得一州千城,最后亦不过黯然一局而已。混沌、抑或曾经盛极一时的五斗、玄明圣教也妄想过屠灭妖族,又可曾成功过?”

  “纵我有幸抹去祈月山门,又如何能尽斩人间生灵。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图一时之兴而杀你。这是其二。”

  “大祭司,你身具天下之视,人妖这万年之争,徒流亿万鲜血。几度染赤泱泱炎江之水,可有任何意义?这----不更像是上苍摆弄六道生灵的一场闹剧么?”

  “既然我有今日主掌妖族前程的权力,为何还要领着万千妖族重蹈这万年未变而毫无意义的覆辙?”

  素言默然,六翼所说不差。人妖两族万年争霸下来,彼此两败俱伤。即使如今人族得六道、天星子、月照圣帝三位绝代人物,而力压妖族一筹,就算此际能全屠人间妖族或是将之压制回妖域。那么百年后呢?千年后呢?谁能保证人族能一直压妖族一头?假使他年人族式微、祈月与混沌不再,又该如何面对妖族?

  “大祭司,于公于私,你可信得过孤。”六翼帝看着她,目光灼灼,问。

  “若信不过,素言怎敢留妖皇在问月阁中。”素言道。问月阁是为祈月山之圣地,外有辰月宫护宮秘阵久受历代祭司法力加持的‘星墙月璧’,阁身还有初代大祭司云月亲制的秘阵‘月心阳魄’只要经由祭司之手以月霜之力启用,便能应昼夜变化引取来九玄之上的至上十重真火--白焱、与无上杀伐九重月霜·天华月霜,纵使天人之身受其中一种秘力也只有神魂俱灭而已。

  六翼帝闻言微微一笑,又叹道,“那么大祭司与六翼一约如何?”

  “素言乃至祈月山,都不具管制人间的权势。”素言大祭司道。六翼所约无疑是人妖不犯,只是她手里却没有这个筹码。

  六翼帝摇头,淡然笑道:“六翼哪敢要求那么多····如今我既为妖帝,于我有生之年只要在此位一日,都将限制我族于红月及拘邙、不先手进犯东陆九州。”

  “那妖皇需素言做什么?”素言抬眸,看他。

  “于祭司有生之年,为六翼提供六道师进攻红月的信令。如何?”他知素言不能完全左右六道师,而如能得到素言这一诺便是足够了。

  素言闻言,眉头微蹙------若是应了,等同于出卖了师兄。但若是不应,只怕人间又要多了几出征伐流血。

  是应,还是不应?

  “大祭司一言可救红月妖宫十万妖民。”六翼知素言心中所虑----虽得换取人间两族不争,却要以出卖六道为价。对于素言来说,只怕与任人间流血荼蘼是同等的难事。

  “也罢,大祭司只怕一时给不出六翼答案。六翼以诚相待,吾先行此誓约。”轻声一叹,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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