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月心·贰

  时值八月十五,一年月华至盛之夜。

  自四面八处亿万道素色流光如带从周天汇向祈月山。

  问月阁受满月之沐,整间阁院尽入清霜月白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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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问月阁中。

  月灵珠,当空旋舞,拖拽着浅蓝白的月色般的温凉辉光。

  月灵珠下,月辉凝照。素言大祭司结跏而坐,神色宁静。

  这是灵脉俱毁后的第四百年。

  六道立在素言身后,左手以剑指祭法诀、右手以掌轻按在大祭司后心。一身应诀而散放出氤氲紫气,紫气散聚向中天的月灵珠。月灵珠又将紫气转为月华之气返还到素言大祭司的身体。

  而漫天、满山、满庭月华变如流漩,由月灵珠凝汲,直到中天不再遣来月力、庭中霜雪色清淡几无。

  六道师才收手停诀。而月灵珠汲引了周天月力,已由一寸为径的纯白小石珠状,变作了半尺大小的蓝白色冰珠一般灿灿生辉。

  六道师当空捉来月灵珠,祭以秘力、锁其灵华,将其慢慢压入素言大祭司后心之中。

  素言十指翻转如莲舞,祭成符言秘法。然后开眼、起身,结束献祭之法。

  回眸看去,六道师已是神色微白、极是疲惫。

  “师兄··”素言轻声叹息,这数百年来,六道已为她献祭三次。转注灵力、续传命力,令她才有这额外的数百年光阴。而每次献祭对于六道本身损害极大,这数百年仅寸进的修为----就算六道已达道心的巅峰、人间的极致,也不致当如此。

  她早已是该死之人,却因祈月与六道而不得不活在这续命之中。

  “在祈月没有新的大祭司之前,阿素只能先委屈你陪着师兄了。”六道微微一笑,道。虽然疲乏,但六道神色里满足的辉光却是明晰。他为祈月而留人间、师妹是他不可或缺的缘因。即使每两百年自损修为又如何?留得素言一人,早胜过人间无数,何况只是还能补复的修为与玄力。

  素言眼中不忍。六道滞留人间已是自伤,每每为她续命更是与天道渐别,若是祈月能有新的祭司人选,她或许会就此了残,而不是苟活于世吧。便问:“师兄····可有新的资质佳秀之人?”

  “祈月山所求者非千年出一的良材不可,这般人选可遇难求。不然为兄到现在也不至于自空邪之后未有继任弟子了。”六道一叹,“而祭司者所求非冰心玉骨之人不可。若无至阴寒骨,怎能受月霜洗练,如此之材,更是难求····”

  虽是难求,却也绝非不遇。他行走天下这么多年,亦曾遇见。却出于本心,便是放弃了。

  若是得了续传弟子,只怕师妹百年之内便将舍他而去。他太了解师妹的心性了,不是那般舍己为人、冰心玉骨,不愿为人之累,她如何能承得此任之祭司。

  素言垂眸,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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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十一·子夜

  秋色已渐深,满山金黄一如年年此际。

  祈月山下,辰月宫西郊,一片修竹林里。

  六道师一袭紫衣,凝驻碑石之前。目光如雪,无色不动。

  再一百年,又将是命中天雷劫。纵使有天心界之佑他也不知是否到时候还能完保此身修为——天心楼能保渡劫者而不死已是玄奇之至,终不至令渡劫者不损一毫的地步。

  他膝下并无弟子,这数百年来只出了一个流空邪罢了。为了令师妹不至有疑,就是遇得天赋异禀者,也轻纵了。

  这算不算忤逆祈月天训?他暗自苦笑了一声。那又如何?

  六道轻轻抚摸着有些破旧斑驳的石碑,碑石上的一笔一划,都由他昔日所镌刻。

  “尘爱祁氏兰心之墓。”

  ---这个女子,将一生用来守候他的回归。而到最后行将就木之际,依然是念念不忘得冥语着他的名字。

  他负了她一生,负了她一命,也负了她的深情。只是这情----就算如今的他纵横天地,也无力尝于。

  有的人错过便是一辈子。

  “兰心····你为什么这么傻····”祈月的师哀伤喃语,用宿世的口吻。五百多年的时光,留得了他清俊如故的容颜,而潜变了当年的心脏。也许对他来说七十年不算什么,而对于石碑的主人而言,他知那是不可重来的一次轮回。

  人言六道轮回一次是六百年。再世为人便是七百之后。

  蓦然回首百年身·····六道长叹,仰望星空却已不知能将目色落到何处?何处是归尘?何处是前路?

  执于天道是年少,如今的他····早已不是那个六道。

  此时月光洗白,霜影千落。独衬得碑前一人,飘零如林间落羽---飘飘荡荡、不知寄存。

  素言静默的站在六道身后,堪堪出了西宫门的阴影。

  年年今日,六道便会到这座孤坟之前默立一夜。不论风雨,不曾移改。

  她知坟冢所葬是昔年何人。也知六道从前身命所系。

  为求天道之路,六道不得已辜负坟中之人。而坟中故人又何尝不是幸运的。至少,师兄从不曾遗忘。

  毁断在时光里的情爱无数。

  最悲壮的情爱莫过于生死无许。

  然,这一切坟中女子不是都一一得到了。哪怕,如今她早已是尸骨成尘,也该是不悔了。

  那她呢?

  一阵秋风起,卷着霜意刺透了她一袭凉薄的雪色祭司袍,令她觉着了几丝入骨的寒。

  这般娇弱的身子骨,你不过是个负累····素言垂眸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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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素,你为何修道?”

  “阿素只想护六道哥哥一生周全。”

  -----她遥遥想起从前,心中更是凄凉。

  如今的阿素,到底算什么呢?没有继任的弟子,没有守护师的力量,拖着残身败躯,不能艳烈的死去、还要苟且的活着。

  六道对于她的眷护,这四百年来两次续命存灵早已得以偿还昔日她的付出。

  六道哥哥···她看着那个悲缅无泪的男子,低声轻语。却不敢上前一步。

  ---祈月祭法,情缘俱斩;天命不得存爱欲。违命,万劫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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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轮西沉,午夜三更。

  六道师长叹一声,拂袖转身。

  斯人已逝,唯缅而已。沉迷过去,不过徒劳心神。

  如今,还没到他可以朝夕不顾与她相伴的地步。

  天下,还是那个离乱不止的天下。

  五百年时光,嗤笑着他的不自量力。

  那,又如何?

  ----“祈月与妖,宿世之结;尔等若一日之内不退出人间界。我手中北辰释厄,便会斩尽尔等之首,直至天下无妖为止。”

  这是他初出祈月之际,斩妖皇腾天于天冢之下的血誓。

  妖族未去,他袖里的北辰释厄亦从未尘埃。

  那么,我六道滞留人间一天,便要妖族无宁之日!

  他拂袖望月,将颓色与沧桑尽数丢去。

  “师兄·····可以不去红月么。”身后,素言唤道。

  只这一句,却是用尽了素言的勇气。

  六道转身看她,与他相伴至今的人儿,正是怯生生的孤立在月色里。深秋的霜风略紧,吹袭那一袭白袍如瘦---而那娇弱纤细的身体如同飘零在风里的白莲花瓣摇摇欲去、不堪风色。

  他留住了她的身命,然换不回她的修为。这么强留她在人间受苦,是不是种偏执的大错?但,如果就这么放手了,只怕从今天上人间六道往生他再也找不到她。

  那样----他该会怎样悲恸呢?

  “阿素,这是祈月历代法师的天命。”他微笑着,柔声说。

  这是不是祈月法师的天命,并没有多大关系。重要的是,他要予她一个不需要操劳烦心的人间。

  也许只有百年了,谁知下一次天命劫后,他是不是还有威压妖族的能力。

  毕竟,这五百年。他疲于行走九州、斩妖除魔,在修行上却没有过多的精进。

  而那个,明智的妖族天子谁知若不是他数度深入红月的骚扰,恐怕早已安稳得修行到与他相左的地步了。

  还好,他还压的住。

  素言无声一叹,终是不再劝阻。心知六道所行也是为她,也知六道所决她未必能劝阻得住。便是婉颜轻道:

  “那师兄此行小心。”

  “嗯。”六道应是。转身,渐离。

  师兄此一去,又会添多少流血呢?她又遥遥想起数百年前上一次见到六翼帝。六翼帝离别前的那句话。

  ——一言可救妖宫十万妖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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