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九·十三无名·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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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祈月山的天空霞光流彩和突兀而来惊扰了数日的雷阵终于开始消散。

  玉白色的硕大月盘在辽广无边的月照海上升起,一片无垠的霜幕铺洒而下,将视线所及的浪波都镀成了银辉色,辉煌而璀璨。

  玄清寒驻步在山脚,回首望向那高耸如云的千仞祈月山,锋锐冷硬的眸光里有一丝叹息,是自嘲君子当断不断。剩下的更多是忧虑。他没有关键之际下手除去祈月师,而将招来妖族不知是百年或者千年的祸害,对于妖族而言,简直是妇人之仁,甚至是小人之见。本来,可以一端祈月山的吧·····

  六道如今已俱天人之身、天人之力,如果突袭妖皇宫将如何应付呢·······

  难道······只有这一途了么。他想到了祈月山那个女子,如今坏了灵脉,早已没了昔年的祭司之力。而她,大概是如今六道唯一的软肋了吧。

  六道竟暂是放弃了天道一途,怕有一半是因为山上这个女人。

  可是,我又该如何知道六道何时来犯,而及时作出反手呢?

  黑夜王又陷入思考,他能信任的人极少,而能助力他的人更是有限。

  黑夜王看了看身边的侍从十三,又是叹息一声摇了摇头。十三,从小便随在他身边。名为主仆,说亲如兄弟也不为过。他怎能牺牲十三。

  十三看到主人眉头紧锁,从小主人待他极好,而他却从没有很等值的还过这一份无比荣耀的宠信。相伴十年,已能知语;何况他已跟随了主人七十年之久。他知道主人所虑之事,事关于祈月山上那个杀神一般的祈月师。

  “主人所虑是六道师?”

  “六道师败劫之后,只怕将会攻袭妖宫。以如今红月的我族,在无所戒备的情况下,怕是无法拦下如今已俱天人之身,天人修为的六道·····”黑夜王微微点头叹道,又作无奈自嘲之色,“就算有所戒备,也没人可以拦住他。”

  “主人有其他办法?”十三试探着问道。

  “围魏救赵。”黑夜王道。

  “主人所忧虑的可是监控六道师?”十三问。

  “嗯·····”黑夜王颔首道。

  十三心中略想,进身跪在黑夜王身前,“十三愿意为主人做这双监控祈月山的眼!”

  “不可。六道一身修为惊天,你随时会有被显杀的可能。”黑夜王想也不想便是拒绝,此事绝险他怎能让自小的同伴冒险?!

  十三不置可否地一笑,对黑夜王说道:“主人身边难道还有更可信的人么?或者还有比十三更适合此计划的人?”

  无人可用····确实无人可用···玄清寒默叹,十三一语中的。而之前想到这个计划的时候,他第一个考虑到也是身边这个忠直勇睿的侍从或者是兄弟的十三。但·····

  “就算如此,也不可。”黑夜王摇头道,扶起侍从。“你跟随我多年,不应该就此埋没在这里。”

  “十三深得主人宠信,却未曾有寸功,如今我族飘零,十三正是一显价值的时候!”十三一脸果决,“请主人不要再犹豫!”

  “此事回议。孤在族部另择人选。”黑夜王拂袖转身便走。十三资质难得,只要再得数十年栽培,必是黑翼乃至羽族中一流高手,决不能轻弃在这里。

  只是才走了数步,却听身后十三厉声喝断、再次而重重的跪在地上,

  “主人难道要等六道师大杀帝宫、我族万年基业毁于一旦,我黑翼一部驱封妖域、万年遗恨永年无雪么?!”

  黑翼之怨····万年遗恨····年轻的黑夜王闻言如心头棒喝,高大的身躯便是剧烈一震。

  沉默。

  十三见主人神色不决,从袖里取出玄钢匕对准腹下丹田玄海,刺下。

  “十三!”黑夜王大惊,挥袖打落十三手中匕刃。丹田玄海是为修炼者玄元所在,不论是妖族人族,皆视为命门。玄海若破,轻则一身玄功法力尽废,重有性命之忧。黑夜王凝视向他,而对应在黑夜王眼中的是侍从决然的目色。黑夜王试图以王威令他屈服放弃,但少年的伙伴从始至终没有一丝动摇。

  良久,年轻的黑夜王长叹一声,便算是默许了。

  “只是委屈了你。”

  十三摇头。

  “要瞒过六道,你将失去很多东西。”黑夜王看着他,“包括你如今黑夜第一御前武士的荣耀,一身修炼不易的修为。甚至是黑翼族人的身份。”

  “十三知道。”少年的伙伴,淡淡答道。

  “将如凡人一般,迅速衰老、像草狗一样默默无闻的死去,一生受伤病折磨。”

  “十三知道。”

  “····”黑夜王叹息一声,右袖抬起竖掌成刀、祭起玄诀。掌上应生起墨蓝色的幽亮光华,华光敛凝如刀锋在明辉的月色下透出锋锐夺目的色泽。黑夜王将掌刀缓缓压到侍从的肋下背脊处----这是羽族双翼翼根所在。翼根一断、羽人将再无展翅凌空的可能。最后一次问他,“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十三不悔。”他将匕刃咬在嘴中,做好了断翼的准备。

  黑夜王不再劝,合目将幽蓝掌刀向两侧一划。

  一片摧心裂体的剧痛,从背脊处传来。十三咬着匕首的嘴角因极度的痛楚溢出牙碎龈开的血味,面目亦是因为巨大的痛苦极度的扭曲。一脸虚白无色,双目中更是裂出两道血痕。他双拳紧握,指甲更是裂开掌心血肉、深嵌骨血里····但竟是到双翼断落在地那一刻,他都没有闷哼一声。

  但,痛苦并没有就此结束。

  主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要瞒得六道、存得身命,你这一身黑水玄功·····乃至与黑翼族有一丝关联的暗黑玄力都不能留下。”

  十三点头,苍白的额上面上已俱虚汗。

  黑夜王眼中一片不忍,但事已至此,他们已无退路。

  右手五指散开,按在十三后心,玄诀暗驭。

  丝丝黑光水气自十三体内散逸出,汇入黑夜王掌心,黑气由稀到浓,再由浓至淡,直到最后剩余如人间武者纯白而淡的真气,黑夜王才是停下手。

  而十三,早已昏厥过去。

  ---那般抽髓取骨般的窒心之痛与之前上断骨裂身之痛双重作用下,纵使十三自小经煅经伐骨的苦练,也如何受的这人间的之痛折磨,只是昏厥已是难得。

  ——

  “十三,我这些年一直在妖皇秘典及我族本部玄天秘典中查询上古秘法希冀能找到昔日玄凰圣尊(黑翼族先祖)解封黑翼族身体之秘、再造身体及羽翼的秘法。”玄清寒并为用朕或者是寡人,在这个为他牺牲了一切的兄弟面前,他没有资格用这些名讳。话里,他从袖里取去一轴羊皮密卷放在少年伙伴的怀里。“最后····终于在两部秘典中得知了片隙辛秘。结合我修炼至六翼玄天境的冥悟、再从禁咒----《血祭之变》得到开示,创出了这卷《玄凰再生诀》。此法中有封印黑翼和解封黑翼,以及断翼重塑的法门。以后······不必再去断取那些孩子们初生翼像的翼骨了。若你愿意,跟我回族,以你天赋、潜心修炼此诀十年,必然能重得昔日修为。”

  “·····”十三抱卷无言,只是跌下躺椅像百年前那样跪倒在主人面前,深叩一首,已是泣不成声。

  看着十三抬手狼狈地抹去一脸激动的老泪。玄清寒没有半点笑话,而是忍不住心伤。这百年来,十三为了将此任进行完美,一次又一次得忍痛废去子孙的展翼的资格、无怨无尤。

  “十三待我此行结束,跟我回去吧。”六翼帝扶抱起旧日同伴,柔声道。

  十三有些意动,最后还是选择摇头,“我还要为主人做这双眼。况且·····十三的身体,早已没有了重新修炼的资本,而十三····”他将目光锁向西边------百步之外,一座矮小的坟堆孤竖在椰树小林下,用简单的海岩堆砌着坟身、一块盐白的石块为碑。

  那个白羽族的姑娘,把七十年从豆蔻到珠黄都赠与了他。他是个战士,也是个男人。那么作为一个信义的男人,她予了他一世温柔,他也该给她生死相依。

  纵然,她从不清楚他的身份、他的过去,她爱了他一世就足够。

  六翼帝知了他心中所想。

  “以后····十三,你便姓玄。”六翼帝解下腰间的墨玉玄金玄凰佩,放在他枯老手掌里。“你的后世,也是。”

  ——这一枚玉佩,是黑翼王族的信物。六翼将玉佩给他,是为黑翼王族于外最大的封赐:王姓,受王爵待遇。而不再是平民。

  “你的付出远非这些可以尝于,”六翼帝背对着他立在明月之下,声色里多了分落寞,“而现今我能给你,却只有这些。”

  “主人····”十三颤抖的捧着玉佩跪着哽咽不能语。

  六翼帝也摆手止住了他所有想说的,三对巨大的墨色羽翼孤傲的展开,起身----向明月之下辉光最盛处飞去。

  玄十三右手握着玄凰佩支起身子,费尽气力躺回榆木老躺椅,双眼眷恋得望向亡妻碑坟,此际已是仲夏。但他心里耳畔却听不到了耽噪的蝉鸣,也看不见满院的月辉如银。小黑好像在肩头对他细语什么,他听得不清···又好像是年轻时妻子暖暖的细语····

  “小黑···我们去找阿尹吧····”他对老伙伴说。

  他看到它,啄着嘴算是应了。

  他似乎看到白尹向他走来,衣香妆艳、暖如春季。

  是的,那是她。那是他最美的风景。

  ---最美的,年华。

  “爹(爷爷)——”·····

  孩子们为什么要哭,但他却笑了,笑得很温馨。妻子是那么近、那么近·····“小尹,我好想你····”

  ········

  “黑翼敬王·玄十三。卒于风华历九一四七年七月初三。时年一百七十三岁。功勋一等。

  六代妖皇·六翼记。”

  一月后,六翼帝于御事宫中翻开妖族本纪功勋录,记下如此一道文字。

  当日深锁御事宫门,醉饮一夜。次日不省,竟是将一年一度的妖族八部领主殿议推延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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