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那树不远,脚下却没了荆棘。

  不色跳下车来,不禁连连跺脚道:“这帮天杀的强盗,连他娘的木头也来抢?”

  黄昏时候,和尚和木匠终于撞在了一处,一时间那树下纷争四起。

  不邪却疑惑道:“师父,莫非咱们却不抢吗?”

  不色正色道:“当然不抢,咱们不抢木头,咱们抢树。”

  不邪更加疑惑:“师父,这有什么区别?”

  不色便如师长那般为他释疑解惑道:“但还留着根的就是树,不是木头。”

  不邪皱眉道:“不是已经死了?”

  不色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对那已死了的也有慈悲。”

  “这,”不邪为难道,“奈何这帮孙子偏要与咱们相争呢?”

  不色道:“那就打他娘!”

  “还要相争呢?”

  “那就杀他娘!”

  “那岂不是要犯法?”

  “那就犯他娘!”

  “可您不是才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吗?”

  不色暴跳道:“上他娘!”

  话音未落,只见得一群残废正抱头鼠窜,那在身后追着的岂不就是木匠?

  不邪大惊道:“师父,看来木匠的武力颇强!”

  不色道:“你不是也颇有几个凶神吗?”

  不邪惭愧:“有是有,不过看起来似乎不是很凶。”

  不色定睛看去,可不就是那几个逃在最前头的?果然比那帮残废强些。

  “废物,废物。”

  不邪忙道:“师父勿扰,还好咱们人多。”

  不色再看,只见那些个和尚虽然形状狼狈,可好歹还算英勇,几乎每一个都是以一当十。

  不色道:“这就是你说的人多?”

  不邪汗颜道:“敢是那全城的百姓都做了木匠?”

  不色一跺脚,人已如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不邪在身后喊:“师父哪里去?”

  不色头也不回道:“为师另有要事,剩下的都交给你!”

  不邪便尖叫一声,冲入人群,口中道:“杀啊!”

  那边睡在树下的呆子一惊而起。

  “干嘛?”沙僧也睁开眼。

  呆子才知是梦,不免又是庆幸,又是怅惘。不免悻悻地哼了一声,道:“还能怎地?又做梦了,而且不妙的很。”

  沙僧笑:“又是梦见自己变成猪了?”

  呆子本有起床气,不禁怒道:“不是猪,是猪头!”

  沙僧打了个哈欠道:“猪和猪头又有什么区别?”

  “猪就是猪,猪头只是猪头。”呆子一边嚷,一边丢开了怀里的青奴。那青奴还是他用那根竹子做的,本意是带着上路以备天热,谁料想这会儿天已热了,却是上不得路了。他甚而还为那青奴小心地刻了没眼,还道是照着高小姐的样子刻的,只是不了刻成了卵二姐。那时沙僧还道:“这便是卵二姐?可怜,可怜。”

  呆子道:“死都死了,还有什么可怜?”

  那时沙僧道:“可怜的是你。”

  沙僧想了想,又打了个哈欠。

  呆子却不放过,追问道:“你他娘的到底明不明白?”

  “明白什么?”沙僧斜着眼看看天色,时为午后,又是日上中空。

  猪头便暴跳起来,指着沙僧一句怒骂:“我把你个该死的混球。”

  “记得昨夜还是混蛋。”伸手在裤裆里摸了一把,沙僧闭上眼,翻个身,又睡了。

  “这不知不觉的,已经过了三个月也有余了,”猪头气得浑身发抖,耳朵抖得尤其厉害,口中切齿道:“你他娘的整天除了吃就是睡,你当你是猪吗?”

  沙僧忙摆手道:“你也不曾这般睡哩。”

  “那你还睡!”

  “恰是午睡。”

  “那早上是早睡么?”

  “还不是闲得慌?”

  呆子大怒:“既闲着,怎么不去化斋?”

  “我去了,你作甚?”

  “自然是看行李。”

  “看行李?”沙僧却冷笑一声,“嘿嘿!”

  呆子道:“你笑怎地?”

  沙僧道:“我看不是看行李,而是‘放马’。”【1】

  呆子脸一红:“你放屁!”

  沙僧笑:“怎么,你又闻着酒香了?”

  呆子还在争辩:“你放屁!这里又没有菩萨,我到哪里去放马?”

  “嘿嘿!偏只有菩萨你才‘放马’?”沙僧道,“只怕你这回图的不是菩萨,而是别的东西。”

  “你他娘的血口喷人!”

  “明明是猪!”

  猪早已恼羞成怒:“图个屁!不过是几双草鞋,几件直缀,也无非是破衣烂衫,并着个铜子儿,俺老猪也好意思图那个吗?不过是要件袈裟——”

  “要不要连系长也给你?”

  “给个屁!师父走路的东西,俺能要吗,俺是那样不孝的人吗?不过是要件袈裟——”

  “真个好算计!”

  “算计什么,算计什么?俺不过是想离开后日日穿着,夜夜守着,便如老师父的温暖常在身边,恩义常驻心头罢了。”

  “你还真是孝顺!”

  “可你他娘的一天十二个时辰,有必要吃饭睡觉都藏在裤裆里吗?在你裤裆里的东西,除了酒啊什么的,还有的用吗?这且不说,一至夜间那里就发光,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生了几颗金蛋蛋呢,我说你是混蛋你还不服气?”

  沙僧大笑:“可不就是金蛋?若是少了一颗也是不美。”

  “可那夜明珠好歹也有四颗吧?本就是咱们四个搭伙——那个长嘴的畜生不算,便给俺老猪一颗也是应当。更别说什么珍珠玛瑙定风珠,珊瑚舍利辟尘珠,便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怎么就没俺老猪的一份?”【2】

  “不是说了给你别的?”

  “别的什么,别的什么?那千丝万缕的金丝银丝冰蚕丝,你又何曾让俺抽过一根?”

  “不是说了给你记账?”沙僧倒是有些歉然了。

  呆子却是愤然道:“记账,记账,让你记账,老子了账!”

  “二师兄!”沙僧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一俟满了百日,老沙说到做到,一定兑现你那一百根丝。”

  “那现在有多少根了?”

  “这得看看账本。”沙僧便伸手在裤裆里一阵好摸,果然摸出一个脏兮兮破破烂的账本来,瞅一眼,疑道:“这本子本来好好的,却一日日地破旧了,倒想是被什么棒子捣烂的。”

  翻开来,仔细瞅瞅,便那向呆子拱着手一笑道:“恭喜,恭喜!”

  呆子心头一震,大喜道:“恭喜怎地?”

  “恭喜二师兄,贺喜二师兄!”

  呆子道:“莫非已满百日了?”

  “差得远哩!”

  呆子大怒:“消遣我吗?”却是禁不住又道:“有多远?”

  沙僧道:“恭喜二师兄,你已有一十八根丝在账了。”

  呆子勃然大怒:“放屁,放屁!”跳起来,就要夺那账本。

  沙僧哪肯?一边躲开一边道:“你又闻着酒香了?”

  呆子道:“我记得却是二十根也有余了。”

  沙僧道:“那中间几天你不是回高老庄了?”

  呆子道:“老子探个亲你也要算计?”

  ”二师兄!不是算计,是协议。“

  ”你他娘的就不能让俺两根?“

  ”二师兄!公是公,私是私,俺能让你,这账本却让不得你。“

  呆子哪里容他狡辩,道:”那账本却不是你写的?“

  ”当然不是。“

  ”那是谁写的?“

  ”笔写的。“

  ”那执笔的却不是你?“

  ”当然不是。“

  ”那是谁?“

  ”是手。“

  呆子气极反笑道:”那手他娘的还不是你的?“

  ”这倒是的。“

  呆子瞪眼道:”那你还说?“

  ”二师兄!“

  ”又怎地?“

  沙僧便正色道:”须知’天大地大,公道最大‘!那手虽然是老子的,可老子也是天生地养的,那么老子的手还是自家的手吗?老子拿的笔还是自家的笔吗?“

  ”不是而何?“

  ”不是笔,是这天下的公道!“

  呆子跳起来,把手中的钯子照准沙僧的疙瘩脑袋,一钯子筑去。

  ”我打死了你,才是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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