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在人间。

  起初,猴子被关在一个笼子里,经历一种前所未有的禁锢,他却并不感到陌生。

  事实上,在他跟s一起建筑的爱巢里,猴子也曾一度感到苦闷,也曾为了那些总是粘在毛里的干草烦心。

  除此之外,他还可以经常吃到那种带着苦味的果子,因此又常常想起那个人。

  只要一想起那个人,猴子的身体就会发出一种酸味,继而是一种臭味,继而是一种又酸又臭的腐烂的气味。

  直到有一天,这种气味不断壮大,人再也忍受不了啦,就决定把猴子卖掉。

  “真是晦气呀!”人这样说道,“怎么会有这样骚气的猴子?”

  “是呀,”另一个人也大摇其头,“本想将他喂熟了,好做宠物来养的。”

  那时猴子已经知道了宠物的意义,比如那只叫小翠的花猫,以及那只叫旺财的黄狗,猴子常常嫉妒他们。如果能够离开这个牢笼,那么即使成为宠物也是值得庆幸的事吧?

  后来,人又在他脖子上拴了一个带锁的项圈,项圈上连着绳子,猴子似乎真的成了一只宠物,却又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庆幸的了。相较而言,他其实更加怀念从前缠绕在那棵树上的青藤,以及总是缠在腰上的那根鞭子。

  鞭子,牛骨头做的手柄,黑白两色编织的绳子。

  当然,最怀念的总是的狂野和热情。

  可是自从他被卖给了这个人,他甚至连宠物也不是了,这人甚至给他安排了一份工作。

  工作,猴子也是知道的,比如那个叫做大牛的胖子以及那个小鹿的瘦子,此刻正气喘吁吁地扛着一根木头,他们那没有毛的肩膀已然被压成了红色,猴子似乎也曾艳羡过他们。

  现在,他却不得不在白天戴着项圈卖艺,那是一种被人称为猴戏的消遣,一到了晚上,又依旧被关进笼子。

  “这可不是普通的猴子,”那人笑言,“跟人一样,他似乎早就习惯了直立行走。”

  “而且,”另一个人叹口气说,“你若买了猴子,这笼子我也一并奉送。”

  可是,怎么会有人喜欢看猴子走路这种消遣呢?猴子时常想起,从前在他跟s的巢穴之中,他们经常一边沐浴着午后的日光,一边尽情地享受彼此,直到让毫毛直竖超过三秒,那才是真正的消遣吧?

  除此之外,猴子们还有无数比直立行走更有趣的消遣法子,人类又怎么会没有呢?

  反而把快乐建立在一只猴子的痛苦之上,真是愚蠢的人类呀,我猜他们根本就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甚至连那种苦味的果子,猴子也很难再吃到了,因此也很难再想起那个人。经常吃到的却都是鞭子,那鞭子也无法再使他想起了。

  看呀,围观的人群又在喝彩了,他们在笑什么,又是为什么欢喜呢?

  我猜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此刻倒立着行走的猴子,分明觉得那正颠倒着的不是自己,而是眼前的这些人。

  他们其实没有嘲笑自己的理由,甚至在大多数的时候,一只倒立的猴子恰是他们自己的影子。

  真不明白,人为什么会嘲笑自己,并因此感到开心呢?

  此刻倒立着行走的猴子,忍不住大笑起来,只是没有人注意,也没有人听得懂罢了。

  除了那个人。

  但那不是道士,而是一个年轻的和尚。

  实际上,一开始的新鲜劲儿很快就过去了,来看猴戏的人已经越来越少,这个午后更是格外的冷清。

  人群散后,无所事事的人就把猴子拴在身旁一株枯瘦的树干上,然后躺在一把长椅上就入梦去了。

  他会梦见什么?猴子不知道,可是一想起做梦这件事,猴子就会感到深深的不安。

  他最近一直在做一个可怕的梦,怎么也摆脱不了,那个梦总是和夜晚一起来到。

  “那猴子,”和尚走上前来,问他,“你在烦恼什么?”

  猴子已经工作了一个上午,实在有些精疲力尽了,不想搭理他,就随便地抖一下皮毛。

  “哦,”和尚说道,“我也有一个噩梦,也是摆脱不了。”

  猴子一惊,又向和尚眨眨眼睛。

  和尚点点头,又道:“是呀,我不仅能听懂猴子,还能听懂很多生命,比如花啊,鸟啊,还有鱼啊,虫子啊什么的。不仅能听懂他们,我还能与他们对话。”

  猴子那么欢喜,整个脸都涨红啦,却还强忍着激动,向和尚发出嘶嘶的叫声。

  和尚便也嘶嘶地叫了起来。

  猴子便不再忍耐了,而是在地上蹦跳,同时大笑起来。

  这样一来,他们不仅可以交流,甚而还可以用猴子的语言交流,那就不必再继续试探了,猴子一瞬间就把自己的心交了出去。

  “你是谁?”猴子问,“怎么会懂那么多的外语?”

  “什么‘外语’?”

  “哦,”猴子解释道,“是那个人说的。他把所有那些别的语言统称为外语,认为这样提起来会很方便。”

  “那倒是挺方便的。”和尚点点头道,“这样说来,那应该是个很聪明的人吧?”

  “聪明人吗?他才不是。”猴子连忙摆摆手说,“你不知道,我用一整个下午教他猴子的语言,可是到了我们分别的时候,他却又听不懂我说的话了。”

  “你说了什么话?”

  猴子鼻子一酸,身上随之散发出一股酸味。

  和尚说:“原来是这样。”

  猴子又说:“即使如此,他居然想要跟你学会一样多的外语,这还是聪明人么?他还要跟万物沟通,跟众生对话,这难道不是愚蠢么?”

  说到这里,猴子看一眼和尚,只见他眼睛似有无尽的哀伤,不禁有些茫然。

  “你怎么了?”猴子问。

  “是啊,便是万物皆能懂我,又能如何呢?”和尚萧索一笑,“他们却见不到我所见的,也就不会相信我,便是相信我的,却又不愿意追随我,信仰我了。”

  “所以说,他才不是聪明人哩。”

  “他往哪里去了?”

  “往南边去了。”猴子伸出一只爪子指着北方说道。

  和尚问:“你怎么知道是南边的?”

  “那时天凉,我见天上有一队候鸟跟他去了同一个方向,所以知道。”

  “原来是从那里开始的。”

  猴子突然有些难过,试探着问道:“怎么,你也要离开我了么?”

  与此同时,身上又发出来一股臭味。

  “其实,我是来救你的。”和尚说。

  猴子才又欢喜起来,就在原地跳跳,同时身上的每一根毫毛都飞快地抖动着。

  和尚道:“当然,不是现在。”

  “那是什么时候?”猴子就不再蹦跳,身上的每一根毫毛又耷拉下来。

  “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和尚伸出一根指头说,“答对了,我才能救你。”

  “若是答错了呢?”猴子的眼神闪烁不定。

  “若答错了,”和尚诡异地一笑,“那就谁也救不了你啦。”

  “那是什么意思?”猴子追问。

  “我能帮你解开绳子,笼子却要你自己打开。”

  “我现在又不在笼子里。”猴子欢喜道。

  “你看不见,”和尚说,“你还有一个更大的笼子在你身外哩。”

  “在哪里?”

  和尚便指指天,指指地,又指指猴子,又指指自己。道:“有一天,它会关你更久。”

  “有多久?”

  “唔,五百年却如何?”

  “怎么?”猴子忍不住一阵战栗,又迷惑道,“连你也是我的笼子么?”

  “不是我,是佛!”

  “佛又是什么东西?”

  “也不是东西,”和尚莞尔,“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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