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无关紧要的人是我 2
就在她似睡未睡的临界期，贵宾厅里多了几个人的说话声，那声音徐小青很熟悉，是大海一帮人的，也是刚从温泉里出来。徐小青正犹豫要不要打个招呼，那边丽丽的一句话就让她浑身僵直。
“他还敢跟我们提日本？我就说嘛，当初徐舟为什么拼了命的救他，要是我知道他是这么一财阀，我也拼了命博一搏。”
大海阻止她：“徐老师不是那种人，他或许当初知道吴城树的底细，但他不是那种贪财的人。”
欢子和丽丽总是一个鼻孔出气：“之前我也觉得徐哥是那种特有骨气的人，从认识他起就没给自己留后手，有点钱都往福利院捐，路上遇见个乞丐都给红色的票子，年薪十几万的人连套房子都没买上，可我现在明白了，徐哥不是没给自己留后手，这小吴就是他最大的后手。”
“别胡说了，雪山那次要没徐老师咱几个全饿死了，做人不能忘恩。”大海声音闷闷的，像是自己在和自己犯着脾气。
丽丽脾气却是被引了起来：“一码归一码，我念着徐哥的好，可也怨他，当初小吴他爸给咱划了两千万支票，徐哥当时说，救人是咱们的工作，只收五万块钱的劳务费，咱们当时的态度一样，徐哥说什么就是什么，半点不埋怨。可他不能这样啊，前头撅了人家的钱，后头偷摸答应把小吴带身边，完还不跟咱们说，到头来他自己成了小吴的忘年交，还把自己的闺女安排进了豪门，咱们四个倒成了陌路人了。”
徐小青微微睁开眼睛，按摩师以为她有什么需求，正要发声，却被小青制止，她默默从按摩台上坐起来，像一个窥探别人隐私的贼，静静的听着。
再说话的是欢子，他似乎抽着烟，徐小青在纱帘后甚至都能想象得到他目空一切的样子。“去日本之前，我们都不同意把一新手放身边，徐哥当着小吴和我们的面儿说，他拖累不了你们，我自己带他，然后就真的没让咱们插手，事无巨细的亲力亲为，我当时就以为徐哥是个傻子，到后来我才知道，真正的是咱们四个。”
“我觉得徐老师没恶意。”小皮是个台湾人，说话自带三分幼稚的小腔调，个头和年纪最小，这是徐小青听见他的第三句话。
小皮说：“徐老师当初做这些的时候，肯定没考虑过以后。”
丽丽嗤笑出来，“傻孩子，你想想刚才徐小青对咱们几个的态度？你看看小吴对她那股子宠溺劲儿，那是什么人，那可是晏州大鳄吴城树，你见过他给谁倒过水，你知道和他吃一顿饭需要怎样的代价吗？徐小青一跃入龙门，和我们云泥之别，退一万步说，吴城树只是资助她，那你知道来自晏州吴家的资助意味着什么吗？飞黄腾达！上层社会！富豪圈！你懂吗？”
贵宾厅里一时静寂下来，谁都没有说话，烦躁感充斥着不小的空间，就连之前一直站在徐舟立场上说话的大海和小皮，都没再打破此时的宁静。
徐小青一直没敢从纱帘后面走出来，像是隔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她才听到来自吴城树的那种深沉的声音。“小青没出来吗？”
“没瞧见人，估计还在里头。”丽丽声调微微上扬着，她老公欢子，好像给吴城树递了一支烟，徐小青听到吴城树的推辞声。
人好像转身向外而去，可是贵宾厅里异样的安静，似乎又预示着吴城树并没有离开。徐小青正懊恼的思考逃脱之术，纱幔后面越来越近的人影让她的脊背瞬间僵硬。
是吴城树，他好似犹豫的走过来，手指已经抵在纱幔之上，徐小青不是善于应对突发状况的人，她事后总是在想，如果这时候能够马上躺下来装睡，也不会有之后的尴尬。
吴城树拉开纱幔，就瞧见盘膝坐在按摩台上的女生，按摩师却坐在她身后的沙发里，表情十分的怪异。
吴城树皱眉，敏锐的回身瞧了一眼已是慌张失措的众人，脸部轮廓瞬间往下一沉。徐小青看在眼里，伸出手去抓他：“我刚睡着了。”
她的确想缓和尴尬的气氛，没想到，众人听到她这句话，表情更古怪了。徐小青才意识到，她这句话里有太多的“此地无银”成分，即便吴城树刚刚没怀疑，现在也应该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了。
吴城树的眼神终于从众人身上转移到徐小青脸上，此时，徐小青脸上露出十分懂事的笑容，如此体谅地退到“什么都没发生过”的状态。
“我困了，想回去补个午觉。”然后朝欢子和丽丽的方向微微笑起来，“你们继续玩儿。”
吴城树的表情这才有所松动，伸手扒拉掉徐小青额头上用来美肤的植物叶子，按着女生的肩膀，把人带出了贵宾厅。
“出了什么事？”吴城树神情有些沉静，刚走出温泉宫就扳过徐小青的肩膀，盯着她问。
“没事，就是睡着了。”徐小青努力伪装着笑容。
“我不喜欢你为了别人同我撒谎。”吴城树面色已经十分严肃。
徐小青却仍是笑着：“我真睡着了。”
吴城树盯住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最后也不得不败下阵来，说道：“上山的路结冰了，这次又去不了墓地了。”
“哦，真不巧。”徐小青机械的应对着。
回到公寓后，吴城树借口公事离开，暗自叫来刚刚给小青做spa的按摩师，按摩师极有眼色，谁说了什么，徐小青有什么反应，都绘声绘色的禀报了，内容竟然有八分都是实情。
吴城树坐在沙发里面无表情，在商场里叱咤风云这么久，他已经很少会把心情用表情反馈出来，喜怒不形于色是接触过他的人对吴城树最贴切的评价。
只是，三十岁未到，深沉的城府之下，依然会有汹涌的暗流经过。他想起刚刚小青勉强支撑的表情，心中就有一股酸涩迸发出来，让他多年都未起波澜的内心，一寸深过一寸的难受。
他静坐了很久，一直到日影西斜，光线在冷色调的房间里暗成了灰色。吴城树才动了动僵直的脖子。山庄的经理一直等在外面，瞧见老板几个小时后总算有了动作，很有眼力价的轻声走过来。
“老板，贵宾公寓那边您有没有另外的安排？”
贵宾公寓里只有大海等人这一批顾客，吴城树用手指在鼻梁边的穴位上揉了揉，是很少会显露出来的疲态。“没有，黑金卡照旧续约，待遇不变，只是不要让我见到他们。”
“是。”经理跟着吴城树出了房间，目送他朝专属的那栋公寓而去了。人影还没消失尽，手下就跑过来禀报：“贵宾公寓那批客人已经退房了。”
经理摇摇头：“知道吗，这就是得寸进尺和贪得无厌的下场。”
得寸进尺！贪得无厌！
徐小青此时也正想到这两个词。有多少关系败在得寸进尺上，有多少感情死在贪得无厌上。几年前这些人与徐舟之间的孰是孰非徐小青无从评论，但有一点徐小青了解了。
如果徐舟的生平所有事终止在死亡的那一刻，那么徐舟这个人勉强能算是个好人，问题就处在，他死后，他的女儿徐小青的那些受益。
徐舟当年到底有没有私心只有徐舟自己知道，作为徐舟唯一的血脉，徐小青宁愿相信他没有。徐小青想到了自己，当初懵懵懂懂来到晏州的女生，如今可谓是改头换面，从前连自己都会鄙视自己，现在也开始慢慢喜欢上了自己身上一直被隐埋着的天性。
但是徐小青突然有些后怕，她想起来槐山之前，她心存期望的对吴城树讲起玛丽，她竟然想让吴城树去帮一帮玛丽的父亲。这种心态是不是就应该叫做“得寸进尺”呢？
是吴城树对她太好了，让她产生了他在乎她的幻觉，徐小青真的后怕，别人怎么看不重要，如果连自己都觉得，如今的一切都是徐舟处心积虑换来的，那么徐舟就真成了名副其实的小人了。
徐小青的下午觉一直睡到晚上十一点，其实根本未曾入睡，睁着眼睛想一些支离片段，有她小时候的事，有母亲讲过的父亲，以及吴城树眼里的徐舟。她不知道哪些片段是真的，哪些是她臆造出来的。
公寓里一直没有别的声音，徐小青以为吴城树不曾回来，她爬起来蹑手蹑脚出去找吃的，屋子里唯一的光亮却是天空中极其闪烁的星星，徐小青一下子看呆了，她忘了去开客厅的灯，光着脚走到落地窗前驻足。
星星大片大片的坠在夜空里，不知道是不是在山上的缘故，仿佛离她特别近，伸手就能触碰般，徐小青不由举起手，才发现阻隔光亮的其实并不是那一层玻璃，还有距离。
徐小青脸色微顿，像个参透预言的智者，吴城树或许就是天上坠着的星星，他的影子映射在玻璃上，令她触手可及，她以为她摸到了，其实他们中间还隔着比天涯海角更远的时空。
想到这儿，整颗心都往下一沉，只觉得脸畔微凉，连忙抬起手抹了抹脸颊上的泪，回首间，表情冻结在了脸上。
原来沙发上一直坐着人，吴城树此时正目光炯炯的望着她，似乎被那突然坠下来的眼泪震惊到，眉眼疑惑的微微皱起来。
“吓死我了。”徐小青后知后觉的捂住胸口，几乎要冲破胸腔的心跳，不知是真的被吓到了，还是为了掩饰心中的“鬼”。
吴城树拧亮台灯，眉眼未曾舒展：“饿了吗？我叫他们准备饭。”
“不饿。”这是真话，徐小青午饭吃的太多，总觉得不太消化。
吴城树停了一会儿，走到冰箱前取了两罐啤酒，全都打开，其中一罐是给徐小青的。
“我不喝酒。”徐小青心有余悸，而且她为什么被停课，为什么来到这里，没道理刚过去一天就成了惯犯。
“你和你爸一样，都不擅长说谎，特别是喝过酒之后。”吴城树在沙发前的地垫上找了个舒服的坐姿，抬手叫徐小青过来，见女生迟迟的愣在落地窗前，不得不站起来去拉她。
徐小青被按坐在吴城树对面，他们的膝盖抵着膝盖，身侧放着那两罐冒着凉气的啤酒。
“把酒喝了，然后我们互相问问题，我保证不会说谎话，所以你也不需要说谎。”吴城树率先一罐见底，其实一瓶啤酒的酒精剂量，对他来说无异于白水。
徐小青就不同了，啤酒穿喉而过，冰冰凉凉的同时，热量也像岩浆一样慢慢涌上来，徐小青已经尽力的保持着清醒，却还是抵不住酒精的作用，渐渐的，屋子里仅凭夜空维系的光亮，也开始微弱起来，沙发扶手上的斑马条纹看上去有点变形，前一天晚上那种微微的逾越感，又回来了，但她一直绷着最后的理智，一点都没敢松懈。
“下午在贵宾室，他们的话你都听见了对吗？”吴城树的声音非常轻，像冬天里温暖的一阵风，柔柔的，冲进耳朵里时，特别的舒服。
“我不介意，我已经不是那种敏感的女生了，他们对我来说是无关紧要的人，我没有放在心上。”小青眼睛虽然微微发直，但脑子和口齿都是清明的。
“小青，不喜欢可以说，难过可以发泄，把什么都藏在心里是会生病的。”徐小青无言以对，她只是看见自己的身影单薄地落进对方的眼眸中。
发泄吗？可是她从来不会，徐小青从很小就懂得掩藏自己的不高兴，说不出违心和奉承的话，就用漠不关心的样子来表现心情，所以，无论她不高兴，不喜欢或者难过，她表现出来的样子都是一副漠然。这么多年她都习惯了，现在让她去发泄？她都不知道发泄出来干什么。
“我其实一点都不难过。”她迟钝的对吴城树笑：“我那么幸运……不是所有女生都像我一样幸运……不是所有徐小青，都能在最无助的时候被吴城树资助。”
吴城树把无奈的目光从女生脸上转开，头别向背光的一侧，他清楚徐小青已经醉了，却还是用冷冽的口吻纠正了一个让他不太舒服的字眼：“不是资助。”
醉醺醺的徐小青凭着最后的倔强，无所谓地耸耸肩：“你别狡辩，你资助了徐舟的女儿，但你眼光不怎么样，徐舟的女儿长的不好，性格也不好，没什么发光点还总是别扭着，与其资助她，不如资助玛丽，她是我见过最好的女生，你在她身上的每一块钱的付出都会有回报。”
“你喝醉了，我送你回房。”吴城树站起身想要拉她，却被女生突然的力道给推开，酒精作用下女生的神态，让吴城树有些吃惊，一时间愣住了。
“我的幸运是认识了吴城树而他们没有。并不是每一个倒霉的人都能遇到他”徐小青脸上原本痴痴傻傻的神情瞬间隐去，仿佛灵魂出窍一般，连眼睛也失去神采，变得空洞空白。
吴城树不忍心去看徐小青现在的样子，他本意是要小青学会发泄，学会用最直接的表情反应内心，可是他没想到徐小青对酒精如此敏感，干脆现出了自己都未必清楚的原型。
吴城树暗自捂着胸口，不管是伤心，还是心疼，都是从前不曾体会到的，他的情感向来很少，成年之后才学会如何对别人付出感情，在徐小青的问题上，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在引导着女生的性格，却根本没有发现，自己的性情也随着女生的变化而发生着改变。
醉酒后目空一切的女生已经嚣张的爬上了餐桌，在她未来得及做出更夸张的举动前，吴城树决定把她抱回房间。可是女生的力气似乎被酒精催发，全身抗拒着直接从餐桌上栽了下去。
“砰”的一声，吴城树吓的不轻，赶紧蹲下查看女生的伤势，没想到徐小青反手先一步搂住了吴城树的脖子，“安筠呐，我虽然没见过你姐姐，但我感觉你比你姐更适合吴城树……因为……因为你太美了。”
吴城树使劲挣开她，“你爸喝醉了顶多睡觉，没你这么发酒疯的。”说着，气急败坏的把女生扛起来，直奔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