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人间良夜静复静

  回到自己屋子里睡了个大觉,醒来时陈松寒刚好听见钟鼓楼那边传来戌时的鼓声与自己肚皮下的响声,起了床,打算先去院子外找个吃食。

  一路上想着白天在一层楼遇见的那个男子,自己好像就只是说了一个‘小’字,而且还没有说完,他倒是叽里咕噜的什么都跟你说了,难怪那一层楼只有他一个人在那里看书,要是跟他多待一会,他连你这辈子那些个梦中情人的名字,都可以跟你一一道来。

  “倒算是高人。”陈松寒一个人笑出了声。

  最后还是去了常去的那一家脚店,陈松寒喜欢与那家店小二王子彧闲聊,其实两人也没什么好聊的,只是陈松寒觉得他有那么一些像自己那个不正经的弟弟陆遥。

  这时永盛街上的行人仍是很多,大部分都朝着城里北边而去,那里的内城河边上有一处夜市,专卖些小孩子玩的玩意儿。

  城里的人们都爱去那儿闲逛,如今又时值端午前夕,那地方的十里长道上挂满了红灯笼,每到夜里全部都会点亮,人们排好队,纷纷走过那条跨过内城河的书令桥,往河里投下一枚枚铜钱。

  据说朝中那位张书令第一次来安都城里的时候,就是走过了这道桥,去了朝廷里当了官。

  “来一碗面,要一碟茴香豆。”陈松寒排出九文大钱。

  王子彧挑着一张白抹布,无精打采地走到陈松寒桌前,拿过那几枚铜钱,去给陈松寒叫面去了。

  陈松寒回过头看着他,心里有些纳闷了,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

  多半又是被那店主的女儿姚沁给挤兑了,这一点他倒不像陆遥,陆遥对于玲珑心,始终是越挫越勇。

  陈松寒看着大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牵儿抱女,白首并行,有些热闹的。

  也有一个人在人群中是左右来回,四处张望,慌慌张张的,像是在躲避什么人一样。

  那人只顾着身后和两旁,结果一下是撞到了一个男子身上。

  被撞的那男子未被撼动丝毫,反而他自己一下是跌倒了地上。

  站在地面的男子抓住地上那人的衣领,直接给他拎了起来。那人看清了身前这男子的模样,失魂落魄地低下了头。

  这两人陈松寒都见过,一人是王淮明经常去买菜的那家老婆婆的儿子,名叫许正,另一人则是上次追着许正要钱的马褂男。

  这事情都过去两个多月了,陈松寒依稀记得当时许正答应那马褂男,一个月就会把钱还上,难道这许正后面仍是赌输了钱?

  马褂男对许正质问道:“许癞皮,这两个月你都跑哪儿去了?老子问你娘她都说不知道,你能耐啊。”

  马褂男右手伸出食指,一下下戳在他身上,许正低着头,小声说道:“我出城跟人做生意去了,再过几天就能拿到钱,到时候连本带利还给郑大哥你。”

  “哼,连本带利。”马褂男冷笑道:“连本带利是多少钱?”

  许正慢慢地抬起头,仍是小声问道:“四十两?”

  马褂男又哼了一声,许正改口道:“五十两?”马褂男从他身前走开,许正在原地吓得不敢动弹,当他是去找什么棍棒一类的东西去了。

  再等到马褂男回来时,他肩上多了一个扎着两条辫子的小女孩,马褂男抱着女孩的双脚,对许正说道:“你欠赌坊的银子我早替你还上了,你有了钱先去给你妈看看腿,上次她在羊角胡同那里卖菜,到了半夜两更还没回家,我以为她是在等你,结果她老人家是膝盖痛,走不动路了。”

  许正的头垂的比刚见着马褂男时还低,马褂男沉声道:“许正,你不是个东西可别连累你娘,我七岁的时候我娘就走了,没能孝敬她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马褂男将肩膀上的女孩往上抖了抖,对孩子笑道:“花花,以后可莫学这种人,没人看的起这种东西。”

  小女孩一记板栗敲在马褂男头上,鼓着嘴巴,气呼呼说道:“爹爹!你都把这位叔叔气哭了!学堂里先生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明不明白!”

  小女孩一边说,一边气呼呼地敲着马褂男的脑袋,马褂男连连求饶,带着她向北边走去,嘴里一直说明白了,明白了。

  只留下许正一个人蹲在原地,抱头痛哭。

  王子彧端着一碗面,有气无神地放在陈松寒面前,陈松寒向他问道:“那个找许正讨钱的男人叫什么名字?”

  王子彧本是黑着张脸,一下又笑了起来,回陈松寒道:“那郑大哥名字可有趣的紧了,挺搞怪的,但为人还是有些大侠豪气,所以这一带的街坊邻居都管他叫郑大哥。”

  陈松寒追问道:“那他叫啥名。”

  王子彧捧着肚子,笑个不停,悄声在陈松寒耳边说道:“他叫郑男人!”

  陈松寒没笑,他觉得那汉子配的上这个名字。

  本以为王子彧会去近一点那家铺子端一碗打卤面过来,可他仍是舍近求远,去端了一碗自己中午才吃过的油泼面。

  陈松寒一筷子挑起一大团面,感叹道:“子彧,就为了一个铜钱,你还真舍得多跑半里路啊。”

  这会摊子上除了陈松寒也没有其他人,王子彧直接就靠着他坐下,向他抱怨道:“陈公子,你不明白我们这些跑腿伙计一两文钱是有多难挣!白天我帮那盛仙楼的老妈子去买肉,谁知道那猪肉长了天价!原先都是十几文钱一斤,现在却要到三十文钱了!哎,盛仙楼那老妈子素来见我模样好,每次让我跑腿都得多给个十来文赏钱,今天一下全赔进去了,还自己搭了点,哎,可不得在你这儿找回些损失嘛。”

  陈松寒边吃面边说道:“你与她讲明不就好了,何必自己吃这么大亏。”

  “诶。”王子彧说道:“这就是陈公子你不懂了,那些老爷老太让我们办事瞧的是我们一个勤快,有时候赏钱都是随便给的。你若是因为一两个小钱去烦他们,那可是把饭碗给砸了!他们那会在意这几个钱?只是嫌的你聒噪!”

  听了他的话,陈松寒只得撇撇头,“你是门清门清,那只有我这些愣头青吃点亏了哦。”

  王子彧一边吃着陈松寒的茴香豆,一边给他陪着笑,陈松寒想起他头会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向他笑道:“你刚刚怎么了,一脸全天下都不要你了的样子,姚沁又欺负你了?”

  王子彧撅起嘴,回道:“沁儿今晚同她们那什么凤什么凰的一些女子去书令桥那边逛夜市去了,据说醉天仙的大老板今晚在那边办了个什么端午诗赋大会,好些个读书人都会去,我瞅着金滕书院也去了不少人,陈公子你还不知道么?”

  陈松寒想了想,今天这一天倒是出了好些个事情,但这什么诗赋大会,自己倒是没有听过,再看着王子彧那一副丧气的模样,陈松寒心里也明白了许多,对他笑道:“你放心,乔子晋没空去这些地方的。”

  王子彧抬眼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下午还与他见过面,他说他入朝去了。”

  王子彧一下瞪大眼睛,“陈公子,你真认识乔子晋啊。”

  陈松寒看着他那样子一下有些不适应,“他又不是哪里来的玉皇大帝西王母,认识又怎么了?你不会也要问我他眉毛是不是彩色的吧?”

  王子彧欲言又止,停了一歇才说道:“不是,我问那玩意儿干嘛,只是他的名头真的很响啊。前几年安都城东边的远南河发洪水,就离着苍南府不远,苍南牧当时可吓坏了,安都城这边是低谷,若洪水发下来,那是要淹到安都城里来的。”

  陈松寒知道自己若不回下他,他便是不会再讲的,当下故作疑问道:“后来呢?”

  “那远南河一直连到北边洗剑江,洗剑江左边是彭蠡湖,右边是东海,陈公子,你说这洪水要是发下来,怎么得了!”

  陈松寒点点头,“后来呢?”

  “后来那苍南牧就下令壅堵治水,虽说是事后诸葛亮,但陈公子你现在想,这洪水由北而发,若治水只壅而不疏,又有何用?昔共工欲壅堵百川,以害天下,大禹十三年治水,以疏替壅,皆是垂髫小儿都知道的事情,这苍南牧当时不是犯了大糊涂了嘛!”

  陈松寒面无表情,“后来呢?”

  “就在那苍南牧打算壅堵治水的第二天,众人到了远南河边,只见着河面波澜不惊,水波不兴,就如同那排着列过河小鸭子一般,恬静温柔,陈公子,你猜这是为何?”

  陈松寒有气无力道:“为何?”

  “众人只见得那远南河的东边莫名出现了五条已经疏导好的河道,一直流向至东边的曲成江,曲成江向东南与东海而汇,陈公子,你猜怎么着!”

  陈松寒揉了揉眼,不想与他再闹下去,“洪水治好了,以后也不会发洪水了,你说你讲这么多那一个字跟乔子晋有什么关系?天天听人说书,你这记性倒是不差。”

  王子彧赔笑道:“我这不是给陈公子你找个乐嘛。有人看见那五条河道是由五只凤凰甩尾而弄成的,还有人看到乔子晋当时就站在远南河边,河道一成,东边就升起了太阳。”

  有画面了。

  不过王子彧说了这好一些,一直没回自己刚才那话,陈松寒就又问道:“我问你刚刚怎么没精打采的,你给我绕哪里去了。”

  王子彧摇摇头,回他道:“陈公子,你不会懂的。”

  陈松寒一下还真挺好奇起来,这小子应该还要小自己一两岁,他有什么是自己不会懂得?便笑道:“你说说看,我倒要看看是什么,让我这愣头青弄不懂?”

  王子彧长叹一声,抬头望天道:“是相思。”

  陈松寒仰面背身摔在了地上,啥玩意儿?是相思?

  王子彧连忙将他扶了起来,待他坐好后继续说道:“沁儿她最喜欢你们这些读书人了,我从小就读不进去书,姚老头打我骂我,我也不愿去那学堂,我就喜欢在这小店子里,与人打交道,与人说说笑,与陈公子你这样的人俩聊天。”

  陈松寒难得见他这么正经,也没说些什么煞风景的话,只是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听他继续说道:“后来长大了些,也就过了孩子们玩泥巴的日子,我才知道沁儿她喜欢的是书上的那些翩翩君子,不是我这样的无赖小二。”

  “所以我爱作那些口水话的打油诗,每次沁儿听见了都会笑,我也只有那一会觉得自己有那么些像一个读书人,像沁儿喜欢的那些读书人。”

  陈松寒无可奈何,让王子彧给说中了,他还真不懂。

  王子彧也搭起一只手拍在他肩膀上,笑道:“陈公子,你不必想着安慰我,你能在金滕书院里念书,便是了不起的人物,我王小二也从没想过,能与你这等人物,搭肩聊心事的。”

  陈松寒站起身,挥手打在王子彧的左肩上,“你说的是个锤子!”随后他脱下自己的头巾与长衫,放在桌上,说道:“穿上!”

  王子彧傻愣道:“陈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陈松寒笑道:“从现在开始!你是王公子,我是陈小二,我负责招待客人,你去找到姚沁,我们来看看谁做的更好。”

  王子彧吞吞吐吐地回道:“陈…陈公子,这…这如何使得。”

  陈松寒点点头,“对,就是这样,读书人都是这么说话的,把你衣服脱下来,赶紧把这衣服穿上!”

  王子彧还是没动弹,陈松寒直接将他拉起身,强行给他换了衣裳,再将他按坐到木凳上,说道:“啧啧,也算是‘貌若潘安’,这第一步就完成了,你想好见到姚沁要说什么没?她喜欢诗词,你便想一两句来,就是借用前人今人的也好。”

  王子彧还是没搞清楚状况,过了好一会才开了口,嘴里含糊不清道:“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

  陈松寒摇摇头,“这说的太直白了,你如何要别人下得了台?”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陈松寒仍旧否决道:“意境对了,但用过的人太多,未免俗套了些。”

  王子彧再没有法子,只是说道:“那我真想不出了,陈公子…这行不通的…我们还是把衣服换回来吧…”

  陈松寒没理会他,一手撑在下巴上,抬头望着满天星空。

  王子彧也顺着他目光瞧着天上,两人一时间都呆坐在原地。

  陈松寒嘴里喃喃有语,一旁的王子彧听了个仔细。

  “人间良夜静复静,天上美人来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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