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涅槃重生

  珀尔塞福涅醒来时,已是多年之后了。

  在她沉睡的几年里,奥林匹斯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塞壬受她的牵连,被宙斯罚到了边远的海域自生自灭;赫卡忒被流放到了冥界,成为了冥神;而她却因为罪孽深重被宙斯关在奥林匹斯山下的地牢里。

  赫拉连续为宙斯生下了战神阿瑞斯与青春女神赫柏;宙斯又偷偷地与风雨女神迈亚、忒拜公主塞墨涅生下了神使赫尔墨斯与酒神狄俄尼索斯,而被赫拉扔下山的孩子——赫淮斯托斯也成为了工匠之神,回到了奥林匹斯山。至此,奥林匹斯山的十二位主神确立了。

  当黎明前的最后一丝黑暗被初升的太阳所驱赶,珀尔塞福涅终于睁开了眼睛。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她想要喝口水,可张了半天嘴,却发不出一丁点声音。她轻轻地扭动脑袋,入目的却是一道手指粗的魔法牢笼。

  她挣扎着想要起来,可麻木的身体却不听使唤。无可奈何,她闭上眼睛,让自己与生俱来的治愈力在周身游走。可试了半天,她最终放弃了,现在的她已没有了一丁点魔力。

  她不敢置信地躺在地牢里,一点一点还原神识中保存的记忆。

  最终她记起,自己根本没有伤害宙斯的孩子。可是,为什么她会置身在这里呢?为什么要把她关进地牢?难道宙斯在没有问明缘由的情况下,就给自己定了罪?

  珀尔塞福涅愣愣地看着牢顶。水气聚集在一起形成一个个细小的水珠,水珠又聚集到一起,随着顶上的钟乳石滴落下来,垂到地上,发出“滴答”的声响。

  珀尔塞福涅一点一点,努力地抬起自己的手臂。终于,稳稳地接到了水滴。一滴一滴,直到手心里攒了足够多的水,她才又费力地收回手。随着她的晃动,水滴全都洒到了外面,到她唇边时已所剩无几了。

  她抿了下干瘪的嘴唇,将手心捂到上面,像贪恋母亲乳汁的婴儿般用力吸吮着。

  然后,复又把手伸过去,如此反复,最终,她垂下手,流下一滴悲伤的眼泪。

  ————

  天神殿里。

  一脸怒气地哈迪斯不满地看着低头喝酒的宙斯。

  “我说珀尔塞福涅醒了!你知道了吗?”

  宙斯抬起头,眼眸里闪过一道危险的光芒。

  “醒了又怎么样?能改变什么?赫淮斯托斯已经断了腿、毁了容,难道她醒了,他就会复原吗?”

  仰头喝完杯子中的美酒,复又斟了一杯,才端到嘴边,手臂便被哈迪斯攥住了。

  “你难道真的相信是珀尔塞福涅把他扔下去的?”

  他的手因为过于激动而轻颤着,连带着撼动了宙斯的手臂。

  杯中的美酒溢了出来,洒在宙斯崭新的长袍上。

  “你够了!”

  他毫不客气地甩开哈迪的大手,冷着脸看他。

  “事到如今,相不相信又能怎么样?你把她救出来时,她已经奄奄一息了,焦灼的如同一块黑碳。说实话,我都没想到她会活下来。可活下来又能怎么样呢?让她跟赫拉当面对质?哈迪斯,我们与癸干忒斯的战争迫在眉睫,我需要赫拉以及她的孩子们。可珀尔塞福涅呢?她在我心中,已经是个死去多年的人了!”

  闻言,哈迪斯脸上青筋爆起,举起拳头便重重地捶在宙斯身后的椅背上。

  “轰!”地一声,宙斯的王座裂开了一道缝隙。

  闻声而来侍卫架起了长矛,瞬间就把哈迪斯包围了。

  “宙斯,你就是个混蛋!”

  宙斯的脸色难看至极,却抬手制止了护卫的近一步行动。

  “我念在你我是亲兄弟的份上,今天的事不与追究了,但是哈迪斯,没有下一次!”

  哈迪斯的脸上露出了蔑视的笑容。

  “我不在乎你的王权,我只是要你给珀尔塞福涅一个公正的裁判,如果你做不到,那就把她交给我!”

  宙斯的脸色更加难看,他紧握着拳头,脸上露出一抹残酷至极的冷笑。

  “好啊!你等她死了!等她死了,你去塔尔塔罗斯找她的神格吧!”

  言罢,大手一挥,侍卫们一拥而上,把哈迪斯架了出去。

  屋里安静了下来。

  他却没有心情再喝酒了。

  站起身,呆呆地矗立在窗前,回想着那个已经被自己刻意遗忘的人。

  ————

  经过一天的努力,珀尔塞福涅渐渐恢复起来。她现在已经可以扶着墙壁在床下站立片刻了。

  这天,她照样扶着墙练习。忽然,牢门外,出现了一个披着斗篷的人影。

  那人影偷偷地往她牢房里扔了个东西,便转身跑了。

  看着那个褶巴巴的纸团,珀尔塞福涅不禁感到好奇。

  谁会给她送东西呢?

  她扶着墙颤巍巍地蹲下身子,然后匍匐着一点一点将身体挪到纸团处。她慢慢地打开纸团,忽然,一道亮光将整个牢房照得通明。

  光线刺痛了她,她连忙闭上双眼,好一会儿才眯觑看了一眼,那是一个金灿灿的苹果。

  这金苹果看着好熟悉,像是以前塞壬给她带过的。一瞬间,她的心里温暧极了。

  “谢谢!”对着空无一人的过道喊了一句,然后她心怀感激地吃了。

  她知道,金苹果有特别的功效,能够让人美丽无暇、青春永驻!

  一连几天,那个黑影都会来,每次来都给珀尔塞福涅扔下个金苹果便走。

  渐渐地,珀尔塞福涅不禁对这个人影好奇了起来。

  他会是谁呢?宙斯吗?

  这样一想,她的心情竟激动了起来,恨不得天天能见到那个黑影。可是,片刻后,她又把自己的猜测推翻了,如果是宙斯,他没必要故作神秘,大可直接送过来。越猜测,心中就越好奇。

  终于有一天,珀尔塞福涅在这个人影来时,躺在石床上假装生病。

  她痛苦的呻吟声,让那个人影停了下,“你怎么了?”

  陌生的声音!

  珀尔塞福涅越发奇怪了。

  “我肚子疼!”

  那人立在原地没有出声。

  见他没有立即离开,珀尔塞福涅看到了他心中的怜悯之情,于是试探性地问道:

  “你可以帮我打点泉水来吗?”

  那人影没有回话,扭头走了!

  “好吧!”

  她失望地叹了口气,从石床上爬下来,艰难地移到牢门口。

  出乎意料地,那人影又回来了,手里却多了几片树叶。

  他看着牢门口的珀尔塞福涅,没有多说话,便隔着牢门,把树叶里的泉水喂到了她的嘴里。

  “好些了吗?”

  轻轻点点头,珀尔塞福涅回以一个微笑。

  “谢谢你!”

  那人影把树叶攒成锥形,将剩下的泉水倒在里面,放在门外,便转身要走。

  珀尔塞福涅连忙又喊住了他,“可是我还是有点难受,你如果能陪我聊会儿天,我觉得会好一点。”

  那人影顿了一下,似是犹豫了一会儿,最终退了回来,背对着她,坐到牢门外的走廊上。

  “你想聊什么?”

  “你是谁?”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开口,最终那人影沉默了。

  “好吧!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人影摇了摇头。

  珀尔塞福涅更觉得奇怪了。

  “那你为什么天天给我送金苹果?”

  “没有为什么,我只是用不着!”

  “用不着?那怎么不送给别人,却偏偏要送给我呢?”

  人影又沉默了,片刻后才落寞地说道:“因为你和我一样,都被人抛弃了!”

  闻言,珀尔塞福涅也沉默了。虽然她不想承认,但是事实摆在那里,她又被人毫不留情的抛弃了。她不争不抢,努力做一个不惹人讨厌的人,只为改变自己被人抛弃的命运。可是,她越是这样,越容易被人遗忘。一次次,一回回,再多的希望,也变成了绝望。

  “你怎么会在这里?”见她一直没说话,那人影倒反问起她来。

  轻轻摇了摇头,珀尔塞福涅的眼睛里一片茫然。

  “我也不知道!我以为你能告诉我!”

  “我?我更不知道了。从我发现这个地牢时,你就在这里了。只是那时候是黑乎乎的一团,像个死人一样躺在里面!”

  黑乎乎的一团?

  不敢置信地听着他的形容。忽然,她意识到了自己身体的异样,颤抖着抬起了自己的手——入目的却是一只如同枯木般干皱的手臂。

  她不敢置信地摸上去,发现另一只手也是如此,她赶紧掀开衣服——

  居然全都一样!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似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她喃喃地低语着,心中怎么也无法平静!

  忽然,她伸出手紧紧抓住人影,急切地问道:“我的脸呢?我的脸呢?我的脸什么样?”

  那人影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也一样啊!”

  她呆愣愣地松开了他,颓然地瘫坐在地。

  完了,全完了,一定是被赫拉的雷霆焚烧的。

  赫拉!我一再忍,一再让,可你为什么就那么容不下我,非要治我于死地呢?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愤恨地嚎叫着,枯败的双手似是拼命捶打仇人般,狠狠地在空中挥舞着。

  闹得累了,垂头坐在地上,片刻后,复又抬头,发出一连串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啊哈哈哈哈哈……!”

  “什么都没了,终于什么都没了!”

  “哈哈哈哈……!”

  “为什么要活着?为什么要活着?死了多好,一了百了!”

  她想痛哭,可是眼睛里流不出一滴泪水,只能沙哑着嗓子发出恐怖地哀嚎。

  那人影似是感受到了她的悲伤,在牢门外轻声安慰道:“我会治好你的,只要有金苹果你就会渐渐恢复过来!”

  她绝望地摇了摇头。

  忽然觉得很悲凉。像是一条丧家之犬,被人扒了皮,抽了筋,只剩下血淋淋的躯体,却只能在阴冷的角落痛苦地哀嚎。她自己已经没有了活下去的理由了。没了孩子,没了爱情,现在连所谓的美貌都没了,她还有什么理由活下去?

  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她一点点挪到石床边上,平静地躺到上面,像是等待祭祀的动物般,等待着死亡。

  “喂,喂,你不能这样!不就是毁了容吗?没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恢复不了。你听我说,喂!”

  看她一副求死的模样,那人影不禁着急。可是不管他怎样呼喊,珀尔塞福涅始终无动于衷。

  她此刻就是个已死的人,就是个已死的人。

  ————

  一连三天,人影拿来的金苹果都原封不动地摆在牢门前。直到第四天,人影终于发怒了。他把门前的金苹果全部摔烂,对着珀尔塞福涅怒吼了起来。

  “够了!够了!你有什么想不开的?我比你惨多了好吗?比你惨多了!我还没出生就被人诅咒,一出生就被扔下了奥林匹斯山,不但长相丑陋,甚至还摔断了一条腿。”

  说着,似是要证明自己的话,他把斗篷掀开,露出了那张丑陋的脸。

  “我母亲天天给我吃金苹果,可我一点变化都没有!虽然我是宙斯与赫拉的孩子,但我每天都活在别人嫌弃的目光中,就好像我的存在是对他们最大的侮辱!我的父母从来没有抱过我一下,我甚至都没见他们对我笑过。他们把全部的爱都投入到我弟弟阿瑞斯以及两个妹妹身上,对我,更多的只是叹息!”

  陷入回忆中的人影渐渐平复下来,倚着牢门坐下了。看着一动不动的珀尔塞福涅,他像是讲故事一样,叙述着自己的遭遇。

  “我的弟弟阿瑞斯是奥林匹斯山上最爱欺负我的人,每次都会把我揍个半死,我跑回去向父母告状,可每回母亲都把他搂到怀里,指责是我惹他不高兴。渐渐地,我也就不再和他们说了。以后每次受欺负,我就跑到这儿来。那时你孤零零地躺在这里,不会说话,不会动,所以也不会嫌弃我丑,更不会对我恶言相向,我觉得,你简直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

  他的话,让珀尔塞福涅一惊。她机械般地扭过脸来,在黑暗中,努力看清那个人影。

  “我觉得你肯定会醒过来。果然,你醒了,我高兴极了,每天都给你拿来金苹果,我只是希望你能早点好起来,不要像我一样,成为一个人人嫌弃的人……!可你呢?你真的要辜负我吗?”

  珀尔塞福涅在床上静静地听着,她终于知道此刻出现在面前的人是谁了,他就是那个被赫拉扔下奥林匹斯山的孩子——赫淮斯托斯。

  “你知道我是谁吗?”

  珀尔塞福涅躺在石床上,轻轻发问。因着仰卧,气流涌进嗓子时使声音带着轻轻的颤抖。

  “我就是珀尔塞福涅——那个所谓的,把你扔下去的人!”

  赫淮斯托斯愣愣地看着她,好半晌,才满脸涨红地低下了头。

  “对不起!”他如是说道。

  珀尔塞福涅扭过头,静静地望着他。

  眼泪无声无息地滚落下来。

  这个可怜的人啊,他的丑陋缘于她对赫拉的诅咒。可是她真的有权力来伤害这个无辜的生命吗?也许她今天的面目全非就是当初的报应。

  “不,你应该恨我!是我让你变成这样的!”

  赫淮斯托斯摇了摇头。

  “我的养母忒提丝(与赫拉养母忒堤斯不是同一人)曾经告诉过我——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宿命,只是你的宿命之轮恰巧被某人转动了。你没必要恨转动它的人,因为你的宿命就在那里,即使他不转动,也会有别人来转,只不过是命运选择了他,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让你们相遇!不管是痛苦,还是欣喜,都是命运的恩赐!”

  珀尔塞福涅站起来,步履蹒跚地走过去。她满是怜爱地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

  从来没被人触摸过,赫淮斯托斯羞愧地想要躲闪。珀尔塞福涅却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伤害你!”

  赫淮斯托斯红了眼眶,狠狠地对她点了点头,“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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