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七 因爱生恨

  “荣瑞,荣贵,你们两个回去吧。把他放在门口,明日有什么理论,都是我的缘故。”门里的人没有丝毫开门的架势。两个小黄门哪里见过敢跟皇帝这样摆脸色的人,吓得脸都白了:“姑姑息怒,您有什么话,明日等陛下清醒了再理论不迟。把陛下放在这里,不说冻出什么病来,主子明日醒了,就算有姑姑担待,奴婢哪里能逃得过?姑姑还是可怜可怜小的们吧!”

  荣贵一边说,一边朝荣瑞使眼色。荣瑞刚跑了几步就被门里的人听见,接着便是一声呵斥:“跑什么,就算你去找来了松烟,我也不会开门的!你们是想多连累一个人么?连他也连累了,就没有给你们求情的人了。”

  荣贵一想也是,连忙招手让弟兄回来,诚恳地道:“姑姑,您也是宫里的老人了,不要跟那些不懂事的小奴才一样意气用事,只顾一时的爽快而不顾未来的情形。陛下是要面子的人,您把他这样搁一个晚上,他会怎么想,下人们会怎么想?到时候传了出去,姑姑就算没受罚,也不会落得一个好名声。陛下一向待姑姑不错,但终究是主子,我们做下人的,就算主子有什么错,也不应当做如此出格的事情,您说是么?”

  门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许久都没有发出半点声响。荣贵等了半天,只觉得肩上的帝王越来越沉,那醉醺醺的臭气熏得他眼前发黑,简直都要晕了过去。荣瑞扯了扯他的衣角:“哥哥,走吧。她有陛下宠着,越发要上了天了。我们是松烟公公的人,有公公保着,谁都不怕。陛下明日怪罪下来,是她自己说要自己承担的,可怪不着咱们。咱们也是仁至义尽了。”

  荣贵一想也是,看这个架势,清簌是不会开门的了,自己何必再讨没趣。他把承彰自肩头放下,教他靠在门上坐着。自己则撩起衣摆跪了下来,咚咚咚地磕起头来。荣瑞吓得有些发傻,连忙也跟着他学,磕了好几十个响头。还要再磕的时候,被荣贵一把拉了起来。荣贵望着他额头上的血迹斑斑的伤痕,也顾不得自己额头的疼痛,扯扯他的胳膊,道了声:“走吧。”

  吹了大半夜的凉风,东方露出鱼肚白的时分,他一个激灵冻醒了。神智并不完全清楚,他只感觉自己回到了寝宫,便扶着门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轻轻推了推门。门似乎从里面被上锁了,重重地推了好几下还纹丝不动。他有些发急了,使劲用手掌拍着门,又跌跌撞撞地拍着窗户,手都拍肿了还是无人理会。狠狠地拍了几十下窗户,掌心的刺痛让他惊醒过来,依着晨曦的微光看见手上的血迹,身上的汗毛尽数竖了起来,惊惧之下提足了真气呵斥道:“人都死到哪里去了,居然不给朕开门!”

  也许是清晨响亮的拍门声惊醒了院外值夜的内侍,过了半晌,一溜儿七八名内侍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系着衣带,其中有两个内侍跑得气喘吁吁的还说着什么,听得为首的内侍本来青白的面孔都有些发绿了。他没注意到廊下站在阴暗处的帝王,只顾着斥责小黄门:“你就不会把陛下扶到书房或者其他地方歇着,就把他放在地上放了一晚上?你有几个脑袋,几层皮?”

  承彰这下才真正清醒了,听着他们的话,只觉得千万双眼睛盯着自己看一样,后背一阵阵发凉。本来还不相信的,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果然感觉有些疼。心里又慌又恼,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便冷着脸站住没动。这时分身后的门突然开了,众人听见门响纷纷侧目望去,看清了廊下站着的帝王,纷乱着脚步跑了过去。松烟领头,带着一般黑着脸的内侍们呼啦啦冲到廊下,昏惨惨的灯光借着东方的薄暮照进内殿,一个青衣宫女走了出来,与他四目相对,脸上均是铁青的颜色。

  “陛下一夜未归,还穿得这么单薄,别冻出病来了。”她恍若不觉,手里拿着一件鸦青色的斗篷,抖了抖便要往他身上披。承彰将她的手推开,也不顾身后跪了一片人:“看朕出丑,这下你高兴了?”

  “陛下说什么?奴婢不懂。”她拢了拢耳畔的鬓发,承彰撇着嘴,低头看见她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心里越发厌憎,劈手夺了那件斗篷,甩到她的脸上:“你还敢给朕装傻!”

  昨夜虽然意识模糊,可是经刚才一番清醒和内侍们言语的提醒,他已然记起昨夜自己一夜未安枕,只是在门口坐了一夜。脑袋在门板上梗得生疼,嗓子里如同冒火一样。清簌扯下他扔在自己头上的衣服,任其自然坠落,神色在他看来竟有些挑衅的意味。他的嘴角抽动着,台阶下的内侍们紧紧地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喘,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呢——这教他更是气愤。

  “奴婢不是装傻,是真傻。”清簌看着他杂乱的鬓发和略显憔悴的神情,冷然道,“你说你宠幸那几十个舞女是做给别人看的,我信了。你说你这几日留宿宫外是为了商议国事,我信了。可是昨晚你却酒气熏天地回来,身上还有那么重的脂粉味。你是不是还要对我说,这是做给别人看的?依奴婢看,陛下不如把那些舞女们全都接进承乾宫,批奏折的时候顺便看支胡旋舞,岂不快活得很?”她压抑着嗓音,仿佛有千重郁闷沉于胸臆,嗓子干得不得了,一说话就火烧火燎的疼。

  “你算什么东西,竟也配对朕指手画脚?”承彰怒从心起,一晚上的不忿借着残余的酒劲迸发出来,他手握成拳,重重地击打在一旁的廊柱上,横梁上的粉尘簌簌落下。清簌看见他掌心和指骨上都是血迹,又因为抹了把脸上的尘土,弄得脸上也是血印子,心中终是有些不忍。低低垂下头,却不愿意说任何服软的话。

  四周沉寂的有些可怕。少倾,她终于抬起头,目光落向远处的晨曦,漠然地道:“陛下昨夜因为贪图享乐而神志不清,一副烂醉如泥任人摆布的丑态,任那些奴才轻狂冒犯却依旧人事不知。如果陛下亲自叩门,哪怕唤奴婢一声,奴婢也不敢不开门迎接。可是陛下昨夜那副情态,实在让奴婢不敢做出认识您的样子来。陛下自己轻贱自己,就不要怪奴婢们怠慢。今儿只是个开始,往后的日子多呢,陛下尽管放纵自身好了,反正也没人能管得到您。只待陛下这样人事不知的时候,被人趁机胡乱摆布,还不知谁糟蹋谁呢。”

  承彰从来没有受过她这样的重话,一时竟有些失神,不可置信地望着她。昨夜将他背摔到地上的小黄门吓得脸都绿了,一个劲儿地筛糠,还好皇帝并没有注意到他。

  清簌说着话,眼圈儿越发红了。她倒真不是替自己委屈,平日里,他连用膳的时辰都不肯错过半刻,更别说其他的习惯。想着他一身糟气地在开元殿没日没夜地过的这些天,回来时一身怪味,内侍们都不肯替他擦洗一下就急急把他送回寝宫交差。自己做得虽然过分了些,也是好意提醒,若不知道有人敢这样对他,说不定往后还会怎样荒谬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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