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南州城头

  南楚背靠大江,有龙城飞檐绝壁矗立拱卫京都,江边锁城控河山,掌握鱼盐之富,自上古武周时便拥疆自立划地为王,百年来安逸了几十秋。七国乱战前,便有项氏佐国,北征西讨打下莫大江山。可自江渚城下一战项戎身死后便国祚日衰,偏偏大权落在了早就包藏祸心的田氏之手。南州城下献印绶、交玉玺,将刚登位不久的南楚小皇帝献到了轩辕帐下,南楚皇族被屠戮殆尽。

  不说之后的血腥手段镇压起事的义愤士子,便是那都城下的卖国谄媚便激得多少楚地有气节的士子人物投江上吊。可这一片繁华锦绣城自轩辕定国始便一直由窃国降敌的田氏把守,昔日呼风唤雨的南楚权臣摇身一变成了楚地的土皇帝。可背地里却被百姓称作神州皇庭的看门狗,令得多少文墨大家诗书文人口诛笔伐,骂战持续了百十年不休。

  而本该幅员辽阔的神州南疆近二十年也显得有些风雨飘零了。自上次南楚贪梁地疆土,伺机犯境时的一场江汉大战,几十年纸老虎的空壳子便被打破,成了人人皆可屠戮瓜分的案板鱼肉。不仅丢了江北的百十里山河,更是割了以西的一州三郡十二城,使得原本富庶辽阔的南楚疆土被分割出小半边,再不复往日盛况。

  南州城头上,走来一行锦衣华服,身后跟着带甲兵丁。头前一中年男人头戴冠冕,身上着一袭赤金色束袖蟒袍,脚下蹬一双白底黑布虎头靴,腰间金带垂一条紫金流苏。只这一身华贵扮相,整个南州城内便无二人。南楚之王田翏轻抬官步漫步城头,身后跟着两个身着长衫长袍的文人士子。

  田翏走到一处城楼向南驻足观望,眉眼间尚显着一丝威严。早已是耳顺之年的楚王在南楚之地根植颇深,这些年虽是丢城割地,臣民却总是一副恭顺,连专门挂牌标榜为清流的士子们都没有一个敢犯颜直谏的。有人说这南楚的不屈之魂早在江渚城下的一战,和那南州城下的屈膝臣服献幼帝时,便随着那些为全节义死的南楚士子纷纷葬在了汨罗河。

  田翏驻足良久,便能见南城前驰来一尾归雁,白头黑身青尾,西南独有的传信名种‘青尾羽鸢’。楚王伸出束巾袍袖的胳膊,等待那羽鸢落下,取出一封书信,才挥手遣飞。揭开信笺敲明白后,才放在下人捧来的白烛上焚尽,挥去烟雾。

  转过身负手而立,抬手遣散那身后跟着的羽士,田翏脸上才带上一抹和煦模样笑道:“一只青尾羽鸢,镇州北城楼上的几十死侍尸身,再加上月寒影西南一行,本王的这局棋,也快要到收尾之时了。二十年的老朋友了,龙将军这些年的多疑脾性,终究还是改不了啊。”

  田翏背后的手转动着金玉扳指,楚王向来爱美玉尽人皆知,几十年前南楚先王在世时,田翏便是楚地人人称道的谦谦君子,腰间常配挂美玉,说玉能养正直朴拙之人,舍下幕宾无不是俊良贤才。而田翏则更是文功武治样样皆通。可因为是庶出长子,面目奇丑不受宠爱,出生时便见左边大腿上有块黑斑,之后骑马磕破了头,留下一道长印,之后更是备受嘲笑,在兄弟之中受尽排挤。

  老楚王育有六子,俱是饱学干练之人,学的俱是经世致用的学问。唯独田翏是个例外,专好研究些兵法策略。老楚王却独倚重次子田荣,委以军国大事,常常悉心教诲。可谁家都有个不争气的,自田荣监国以来,便沉湎酒色,早早掏空了身子先于老楚王之前落下病根死了。后来遇到南蛮作乱,田翏便有了单人飞骑闯营,守疆稳土的功绩,这才入了老楚王的眼。

  自田翏平南疆坐大之后挟军威之盛威胁都城,不交兵不放权,一直等到到老楚王归天谢世后,殿内密旨不翼而飞。便率军进驻了南州城,将自家子侄兄弟屠了个干净,这才使得南楚士子清晰地知道了这楚王原来也是个如此狠辣的秉性,也是家家离不了夺位的骨肉残杀,只不过终究沦丧了之前谦和敦厚的假面具。

  旁边一个身着素衣青衫留着一缕长髯的士子微微一笑,手揣在袖子中向前施礼道:“王爷,龙骁在梁州自比当代徐寿,此人的忠心自不可以常理揣度,这些年也是守土卫疆没有丝毫反心,便是几十年前的夺嫡之际也是忠心不二,依我看而今胜算也只有七成,若是再添点油加点醋,再添三成,便是铁板钉钉,岂不稳妥?”

  楚王坐下谋士范成,早些年只是在楚王次子的幕府做些文案之类的琐事。这些年才调入了南楚朝野,做了一个谋划布局的差事,一路青云直上,成了楚王田翏的左膀右臂。而今献出的连环计策,便是出自他的手笔。

  田翏轻抚胡须,闭目问道:“江汉为梁州一大屏障,亦是我大楚的一道刺骨刀,若是不拔除,危害的终究是楚地。龙骁不反,我心不安呐!不过前些日倒是听说梁地的三千虎贲进驻了晋文郡,龙骁也得了信儿,想来他也该是对他那位长兄失去信心的时候了。此事也不可操之过急,务必要恰到好处。依你看,而今当如何?”

  范成思索一番,方才趴到田翏耳根前耳语几句,使得这心思城府极深的南楚王开怀大笑,伸手掸去身上尘垢笑道:“若真如玉成所言,龙骁必反啊!”说罢,便迈起虎步,带着亲信下城楼去了。

  浮波园的书阁内,小丫鬟红燕起了大早收拾完那堆杂乱案牍后,才打了一盆水洗手净面。将那木盒内的干果装满,一切停当后便蹲坐在门边发呆。自那日分心剪碎花木被训斥之后,便没敢再去碰那绿植,只安心地享受春日午后阳光。

  二公子背依着太师椅,双脚翘在书案上,正捧着一本典籍看得入迷,忽而分心看到了在门边坐着的小红燕,这才笑着道:“燕儿,在那儿坐着干啥?闲适了?”

  这话冷不丁传过来,竟令得红燕打了个激灵,转过头一只小手托着腮百无聊赖道:“没有,想事呢。公子你整日看书写字的,红燕都看得有些烦闷了,上次公子在高高楼上看哪些孩子放风筝,这次回去本是做了一个风筝的,只是过了放风筝的季节,忙活春耕春种忘却了,好可惜。”一边说着,那本就耷拉着的眉毛便更加向下了,似是有些自责的意味。

  谁想二公子却满不在乎地爽朗一笑,安慰道:“我当是什么呢,原来就是个风筝,没事,过几日我再准你一两个月的假,让你回家专门取来那风筝,我想,肯定比那些乡野小孩子做的漂亮。”

  龙旭焱说完,看到安慰的不够,那白净小脸上依旧耷拉着眉毛,黯然神伤。似乎想到了些什么,便把脚放下来,从桌案上扯来一张白净熟宣铺在案上,用镇纸压了。敲着桌面道:“燕儿,这人一忙可的确是喜欢忘事,我也是好忘事。前几个月还说要教你识字来着,这不也忘却了。来,帮我磨墨,我教你。”

  小丫鬟似乎看到了诸如二公子这般大人物也会出错,这才放下几分芥蒂,扶着门边站起身来,一步一挪走过去,捡起砚台上的墨锭,蓄进些水慢慢细研。研好后,二公子才从笔架取下一杆狼毫教她握笔,练好后,才攥着玉手,提笔轻沾了些墨汁,写了一个最简单的‘人’字。

  学了武官步的洛胖子走路再不似那般风风火火,跺得地板脆响,而是一步一定,极为踏实。刚走到门边一只脚踏进去,向内张望一眼,便有两滴汗珠渗了出来,急忙收脚扶着墙边后退了出去,背靠着墙壁慢慢掏出手绢来抹下了额头上的汗珠。

  “老天爷,胖子又看了不该看的了。”洛胖子正在闭眼咽着唾沫,还未等再探出头偷瞄,便被眼尖的二公子瞧见了门边伸出来的一只锦绣裤管包裹的粗腿。

  龙旭焱松开红燕的手,向门边喊道:“胖子,来了就进来吧,我书阁这门扇再大,也藏不住你那肥猪身躯。”

  洛胖子打了个颤,笑嘻嘻地从门边探出头来,露着黄板大牙道:“龙哥,胖子这不是也怕打扰您的春宵良辰嘛。”这话倒是让那认真习字的小红燕一头雾水,心道这平日内看起来大大咧咧文墨不通的洛阎王,原来说话也喜欢咬文嚼字啊。那懵懂的眼里,只怕那胖子随意脱口而出的‘春宵良辰’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难怪是纯洁到骨子内的小丫鬟。

  瞧着门边站着的不怀好意的胖子,龙旭焱也觉得尴尬万分,手攥拳头抵住唇边轻咳一声,化解几分,才严肃道:“我说胖子,你这莫不是要到古老头那儿告我的状吧?”

  说着,还斜瞥了一眼书桌旁站着的红燕,回过神来带起一抹邪异不怀好意的笑道:“胖子,若是本少爷被古老头扒了皮,我可得先扒你一层皮哦。”

  这话说得洛胖子一身冷汗,憨傻笑道:“龙哥,胖子我可什么也没看见,我还怕那古老头先把我弄死呢,你不知道当年胖子我未入江湖时,便在他老人家门下吃尽了苦头,我可不敢再找他这个活阎罗了,免得他再给我上那‘大刑’。”

  这自然不能怪洛胖子怂破了胆,当年才十岁的洛胖子便已是个胖子了,曾在古药师门下学过奇门遁甲的身法上乘之术,只不过他这个胖硕身躯始终是着不了门道,使不得那上乘轻功身法。才学一年,便早被打肿了屁股,连坐都坐不下,便只好换跟了薛方学了武云步的强横步法。

  龙旭焱也不再与这胖子开玩笑,将其拽出书阁小声问道:“胖子,这几日府内进来的闲杂客不少,看那步履神态绝不是等闲人,唯有那些军旅厮杀惯了的悍将才会有那等气势,莫不是这些天江汉出了什么事?”

  洛胖子深呼出一口气,紧皱眉头道:“龙哥,上次在北楼杀人的月寒影在凌州露面,想是跟龙骁将军有着某些联系。”

  听到这番话,龙旭焱终究是有了些畏动,思忖一番道:“如此说来,便是有了些蹊跷,镇州有我父亲坐镇,即使北营哗变也翻不出什么大浪,何况背地早派出二十四节黑衣死侍,你知道,落在死侍手中的人,都会被撬出些秘密,而月寒影那日的北楼杀人似乎是在掩饰什么,可以说他已经为凌州卖命了,而据我所知,月寒影早已是入了楚王幕府,何必又委身于一个将军门下效力?”

  洛双是个急性子,褶皱着脸道:“龙哥,这已经很清楚了,龙骁将军或有不臣之心,否则一个江湖一等高手怎会帮助龙辰泽那个草包去灭掉一个一流宗门,再者,镇州的大街小巷都在盛传那月寒影是龙骁派去暗地通蜀的,如今早已是危急关头,大将军也早已令三千虎贲调往了晋文郡,届时便有大战。”

  龙旭焱眼珠转动,感觉到有了些山雨欲来,忽而似乎察觉到了一丝异样,睁大眼睛呢喃道:“不对,自始至终凌州都未曾有过异动,自始至终都是这个月寒影在其中调度,这里面绝对有诈。为今只能先稳住凌州,只要江汉这个口子不开,一切都好办。若是此时再妄动干戈,让兵戈踏到了镇州城下,只怕这开春刚种下的春苗,和城北练兵的计划,要毁于一旦啊!”

  洛胖子在旁边急得直跺脚,想来是因为叫不醒自己龙哥这个糊涂劲儿,无言良久。

  而龙旭焱则是看着洛双道:“胖子,我现在修书一封,你马上找一个可靠的人送去凌州府,只要劝我那叔父勿要发兵,便是大功一件。”说罢,转入内堂写下信札递给了洛胖子,催促他下了书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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