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虎贲东进

  身处督军营帐的张云生依旧是一袭白衣,手上的一把山水折扇杵在帅案上,一只手托着自己额头,正在闭目沉思。紫木山水折扇下按着的,是一叠敕令,在张云生刚入帅帐,准备登上那古朴车驾去镇州时,便见到了大将军派来的使节,还亲手递上了这封敕令。让他这位足智多谋的军师都懊恼不已。

  寻常时间都看得开的张云生连自己身家都能舍却,晌午刚剁了颗蜀地暗通凌州的使节,下半天便迎到了三千黑羽虎贲秘密东进的消息。自己千算万算,终究还是小看了那安卧镇州的大将军的猜忌之深,真正是王侯心难测,谭渊似海深啊。

  正在张云生闭目养神之际,空无一人的帅帐内,忽而飘来一位灰袍道人,怀里抱着一尾白尾拂尘,没有多加理睬那扶头沉思的张云生,便自己一声不吭地坐在了帅帐下的黑漆木椅上,不声不响地看着那帅案上的白衣儒仙。隔了一个时辰,张云生被帐内传来的鼾声惊醒时,这才看到帐下灰袍的老道早睡熟了,哈喇子都要滴在了地上。

  张云生手攥了山水折扇,蹑手蹑脚走进那灰袍道士,刚要敲下去时,便听那老道口中颞颥道:“公明兄,我在此等候多时,你就这样对你老朋友,怕是不妥吧?”昏昏沉沉似是梦话,可言语中却透着股精明,怎么看也不像个沉睡之人说的。

  没有算计到人的张云生无奈吧嗒了下嘴巴,用紫木山水折扇将那老道戳醒道:“我说道明兄啊,每次你都是不约而至,来了多时都不叫我,我还以为我这帅帐进贼了呢,怎么着,这次怕是又没酒钱了,想到我这里寻些酒糟钱,没问题,老规矩,你得教我点台面上的,否则山人口袋里这些酒钱,你可拿不去。”

  灰袍老道陈藩,早些年是个官场中人,做官十年便入了天子驾下的武英殿,是个官拜内阁学士的人物,莫看这人常是那种不修边幅的邋遢样子,可早些年深谙仕途之道平步青云时,可是个人人捧在手心都觉得香的炙手可热人物。

  这位官场上的一枝独秀,凭智谋之道于庙堂游刃有余。门生故吏遍布朝野,便是如今那文渊阁内的大学士都有他的一榜同年。纵横官场几十秋,若非是老皇帝殡天,新皇帝登基,神州换了朝廷,只怕这家伙左右逢源的道路还能更长。先皇在世的三十年间,这家伙便一直在这西南涿云郡了,如今朝廷都更迭了两代,再找不到能比他当年爬升还要快的官宦,便是那徐天官六年间官拜吏部左侍郎的大公子,都望尘莫及,依旧是俯瞰这等庙堂神话。

  这些年想是厌倦了庙堂的勾心斗角,这才扒了朝服,迁到了这西南的涿云郡做了深山修炼的道士。张云生莫看是个绝顶聪明的人物,可谁能想到他这官至西南极品的老油条早些年也是仕途不顺,屡屡碰壁,自从遇了陈藩这般人物,才一直升迁,做到了一军军师。聪慧到长了七片玲珑心的张云生自然知道那厚黑之学可是门莫大的学问,自己且得学呢。

  陈藩摆一摆手,手中拂尘向桌上一搭,轻抚胡须开口笑道:“公明兄,西南的三州九郡谁不知你张军师治军极严,将门外三万虎旅哪个不是精锐饱战之士,莫说个偷摸小贼,便是那江湖上的江洋大盗,顶尖轻功的一流侠客悍匪,又有谁能入得了你的帅帐?何况贫道还在你的帅案之前坐着,行事可都是正大光明嘞!”

  说着,将身子斜倚在乌木椅子上,舒爽得坐着摇头晃脑道:“再者说,你小子就算不睁眼儿瞧,都能知道周围这些方寸草木,谁还能将你兜里的两吊铜板摸走不成?再说我陈某人,走到哪里随便亮一亮名头,便能有追名逐利者闻讯而来,像苍蝇逐肉,赶都赶不走,从哪儿不能弄到万把两银子,贫道我便是再馋酒,你那兜里揣着的仨瓜俩枣我也不稀罕。”

  这番话怼得能言善辩的张儒仙都哑口无言,乐呵呵抓起桌上茶壶为老道斟上被热茶,依旧是找话怼回去,自不想被这老道拿到茬,便要打趣笑道:“知道,您老人家便是不再庙堂,也是个声名显赫的人物,可陈道兄啊,你这比喻可有些不恰当,苍蝇逐的都是堆烂肉,您这臭肉可没那新鲜了,自老皇爷当政以来,四大天官进驻朝野,早便不是之前先皇帝的朝局,这不就是你退出庙堂的情由?当年老皇爷可是三番挽留您老,也是出于礼节。现而今您还能兴得起风,作得起浪?”

  这话倒是差些戳到这老道肺管子,若非是金玉之交,底细这些年来摸得一清二楚,张儒仙又怎会对这老家伙知根知底,掏出他满肚子的厚黑学问?自然也不敢在这等贵客面前当中说这些拱火的话徒惹不快。

  这些年来陈藩从来没遇到一个能入得自己心坎的人,可这声声句句的嘲讽却是刺得他心内痒的够呛。可自入庙堂来便是圆滑处世的陈藩,肚里自然是撑得起船。这些年被这穿白衣的家伙揪住这茬笑话了多少年,也拱火不少次,如今被这张某人打趣得厌烦了之后,他这心性才算豁达了几分,再不去计较这些。他这些年的心性,也唯有面前的这个白衣才能摸得透,若非这一郡之地存在着一个嘴上有些刻薄的知己张云生,他早便天南海北的游历去了,谁会在乎这个小小涿云郡。去找一个富庶州郡做幕府,当师爷,怎得不比挣这两个穷酸酒糟钱来的强?

  心性超然的陈藩豁达一笑道:“三十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也抖落出来,不嫌寒碜?如今你是架火炉上烤的,还有心情来打趣我,我出得官场几十年,如今烦心的事儿是越来越少,可你在这涿云郡的位子上,还得操心那远隔千里外的镇州城琐事。虽然我丢了官,可最起码能落得个清净,还能免得以后身败名裂抄家杀头,而你依旧身在其位,为西南大业奔波劳苦。比一比便觉天壤之别,也算有得必有失嘛!”

  张云生吧嗒了一下嘴角,转身在陈藩旁边隔桌子的黑漆木椅上坐下,认真道:“身在其位,自谋其政,这是避免不了的,只是如今这局势,确乎有些难办了。想二十多年前,西南七子夺嫡,我亲自参与其中谋划。而夺位也好,正位也罢,靠得都是军民部下一体同心。可而今兄弟即将反目,西南三州要分崩离析,届时群魔乱舞,兵戈四起,祸发于萧墙之内。龙家二公子推行的政令,也要毁于一旦,这关怕是难过了。”

  老头儿陈藩倒是一如既往地不拘一格,眯着眼捻起一缕胡须,在听到龙家二公子时,便睁开眼,寻常邋遢样却是精神了几分。说话也严肃起来,轻声问道:“龙家公子不是那年初刚及冠的小子吗,这么快就能掌守三军,发号施令了?”

  张云生没有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陈藩依旧捻着胡须,又问道:“这却是出乎贫道所料,公明兄啊,龙雎龙骁兄弟二人,都是个倔脾气,莫看在将军大位上磨练过几十年,却也难掩锋芒,一旦兵戈相向,便是不死不休。此事若镇州没有一位明事理的擎天保驾之人,倒是难办。即使是那心思城府若左老头般的大能,深居臼里,常年见不得龙雎的面,搭不上话怕也不行,可若是假手这位龙家刚掌权的小子,在大将军面前寻规劝诫,事情或许会有些转机。”

  说完,又将眼睛斜视在张云生棱角分明的脸上笑着道:“这事就是我不说,以公明兄的才智,再加上混迹西南多少年,只怕早就看出来了吧。”

  等陈藩刚说到这里,谁想那平时便是胸有成竹的张云生却是一拳捶在黑漆木茶桌上,震得杯子铛铛响,皱眉苦脸叹息道:“哎!说起这事,只怪我做事太过缜密自信,卖那关子,将那早就亲手写就的铁匣黄封了,若是早些叮嘱,怕就能免去这次兵祸了。可而今,我连镇州城都进不去,递去的信札都被压了下去。这次,只怕凶多吉少了。”

  在一旁的陈藩却是端起茶碗来咂摸一口,宽慰道:“公明兄也勿要自责太甚,一开始我以为那龙家公子是一个草包货色,可如今刚加冠便能干出一番兴利除弊的政绩来,倒是难得。可若是他心高气傲,连你公明兄的高深远见都不去看,便只能怪他眼界太高,目中无人了。他这半年做出的辉煌政绩,毁了就算毁了,怨不得谁。更怨不得你公明兄啊。”

  一身灰袍的陈藩说罢,便放下手中托着的茶盏,提起桌上拂尘,搭在腕间,对着张云生轻施一礼,挥袖而去了。

  正坐于府厅安静品茗的龙骁心中一片烦闷,自那日月寒影凌州一行,自己便顶上了莫大的罪名,镇州城的街巷内,哪个不说他这位恪守江汉几十年的大将要有反心。乡野小民虽见识浅薄,可说得多了便成真了,三人成虎的道理他还是懂得三分。尤其前些日进镇州城纳贡奉上孝敬的使者归来,还传来话说镇州人竟都认为那月寒影是自己派去蜀地通敌的,将他的头上又扣上一顶沉重得戴不起来的大帽子,压得他脑仁疼。

  刚灌下几口茶清净了片刻的龙骁,正欲闭目养神,便听得门外脚步声声。有捧着边报信札的信使恭敬而来,捧在手中的一个灰橙布袋内,装着边报急文。信使当前一跪,便将信札递了上去。

  正烦闷的龙骁从橙黄袋内抽出木制花盒子,取出一纸白布密信。当看罢公文,顿觉得心如刀绞,面若死灰,一屁股摊到了椅子上,手中那白布公文掉在了地上,上面只书写一句话:三千黑羽虎贲驻扎晋文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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