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凌州春鲤

  州府居于大梁以东,当年大将军率龙家军平下江汉十二城后,便以凌州府城作为江汉之首,由掌二万铁甲的龙骁率军驻领。自龙氏老将军逊位伊始,龙氏宗族内七子夺嫡,而龙雎与龙骁二人便是同一战壕的生死兄弟。若少了当年龙骁的二万铁甲围镇州,龙雎今日的将军大位便如雨中浮萍一般悬了。

  自龙雎登位之后,也没有亏待这位昔日的兄弟,未曾征江汉时便与其共治大梁,得西南世人称为‘二日同辉,光照万方’的美誉。西南虽说隶属于神州,可一百多年除了照搬来的礼制,还有什么地方遵从过神州皇帝的指派?如今更是犹如一家小朝廷一般,只认大将军虎符将令,不认皇旨。

  可一个天上哪里能有两个日头?这些事,对于那多受到儒家熏陶的张合生来说却不是一句空话,‘国无二龙,士无二主’是几千年来从不变的规矩,放在大梁内自然也是一成不变。

  于是,这位老谋深算的军师私底下便暗戳戳在那龙骁耳根旁言语几句,说什么‘与平民交,共享乐易共患难难;与君主交,共患难易,共享乐难’。这一番语重心长的大道理劝诫,便使得这位兵戈刀刺内滚过来的大将,心中产生诸多惶恐。为求自保,这才在率军平下江汉之后,便急匆匆带兵驻守了凌州城,掌守江汉,几十年不出。

  如今的江汉倒是被治理得风调雨顺,这位被赶往凌州的龙氏将军倒是过得平坦舒心。

  凌州城内,自前些日小霸王受到何子燕鞭笞,便一直在那街头撒泼杀人解恨。直到那日听到园中仆人说的话,才知道那日与自己过不去的是七虎大将之内的白鹭鸢,这才放下几分芥蒂。毕竟是一个与凌州将军平起平坐的大将,打又不敢打,便只好憋下了心中的几口怒气。

  凌州将军府坐东面西,背靠波龙湖,沿湖建十几座钓鱼台,案上种梅兰竹菊,四时有开有败,夹岸三里有桃花林。只钓鱼台上宫灯画盏,便有六百六十六盏之多,晚间点上便是一片灯红酒绿,盛世场景。尤其春日百花盛开时,更是繁华动人。湖上有龙船画舫,供凌州士子游湖观光。龙骁虽是武将,却更是偏好饮酒作赋,常在春种之后的闲暇之余,弄几次诗文唱和,倒是风雅。

  神州皇庭虽独尊儒术,却并未罢黜百家,由此百十年来文道一直大兴,朝廷内设文渊阁,有文渊阁大学士当值,尽是饱学之士,下掌国子监,有各部堂官专管堂事,下属有各门各术的士子交流。整个大梁都知道凌州府有一座专收幕僚的墨渊阁,与文渊阁有异曲同工之妙。虽文墨鸿儒不及那掌天下学宫的文渊阁内的大学士,可待遇是一点不差,号称天下第二重贤纳士之处。

  自镇州府拘押龙氏族人后,便有不少龙氏族人迁往了凌州府,也不再寻思捞那些老辈族人出狱,便在凌州安了家落了户。便也有不少族人进凌州将军府拜望。

  凌州将军府钓鱼台上,银尾鱼钩挂鱼饵吊在湖内,不消一刻便见鱼梭上下攒动,知是鱼儿咬钩。钓台上身披紫色蜀锦缎袍的中年慌抬起钓竿儿,拽出一尾青色锦鲤,有仆人慌忙凑上前,摘下一尾鲤鱼,放入了紫木桶内,赢得身后众家臣交口称赞。

  “将军钓技精湛,臣等佩服,今年冬日波龙湖大冻,有渔民凿冰取鱼,更是有独钓寒江雪之说,最近近一个月转暖才化冰,将军神福天佑,竟能钓上今春第一尾鱼,真是天佑凌州、天佑江汉呐。”身后一个身着灰袍的苍髯老者轻抚着胡须,眯着眼笑道。

  “大地逢春,有金鲤逢春而来,好兆头啊!”也有人跟着附和拍马屁道。身后跟着的多是些酸腐文人,有躬身站着溜须拍马的,有点头哈腰曲意逢迎的,有跟着笑随着沾沾喜气的,也有些正直有骨气的,弓着手站在一旁,眼神平静地望着这些上赶着说吉祥话的人。各色各样不知凡几,表象上大多数是腰带佩环的高雅之士,却不知有多少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有多少坚刚不可夺其志了。

  龙骁拍拍手,拿起旁边的粗布手巾把擦一擦手,看着远湖边刺眼的日头正盛,只带着些笑意道:“江汉不过也是我大梁一隅,若说天佑,也还是天佑大梁罢,年前个儿派辰泽去为他兄长焱儿祝加冠礼,谁想这个不争气的,开着金尾鱼梭给我找了不少麻烦,临了还让人教训一顿,真是丢脸。”

  再抬起吊杆挂上一条鱼饵,重又把钩丢进水里,溅起一圈圈涟漪。谁都能听出其中有些话刺耳,却都闭口不言。这句话倒是个两头堵,奉承老将军得罪了少爷,为少爷说话又会得罪老爷子,众人自知趋利避害,也只好噤了声。

  只有一个白净脸上挂着黑胡子的儒雅书生弓着手笑道:“将军,少爷的镇州一行虽丢了些面子,可终究是代表了龙家宗室,此行也算笼络了些宗室人脉,只是在我凌州府沾染了些纨绔脾气,若是择名士加以调教,使其多读诗书,进而明礼,再加些历练,想来日后也能为我凌州接位,成为我西南栋梁。”

  作为凌州清流的领袖,冯志安是江汉出了名的智明名士,并不像那些夫子那般犯颜直谏,家中书房书案上摆的,哪一本不是七国前各家的治世经典。莫看神州百年来是由科甲进选名士,可这位不爱仕途的冯清流却独不慕那科甲之道,只艳羡这江汉景色,才甘愿留在凌州将军幕府做了个闲散门客。

  前些年领军将校石俊骧为正军纪斩杀龙氏宗族子弟,惹怒龙骁降下雷霆之怒,欲钎杀大将。几十员清流府门跪谏,整日求不来,只等到冯志安入府一见,晓之以理才求下一道赦令。

  可这位清流夫子,心中最敬最重的却不是凌州的龙骁,而是远居于镇州府城的大将军,心想着能帮助龙骁这位七虎之首掌管好这一亩三分地,便是忠君爱主的最好表现。门下弟子也不知凡几,潜心学问经世治武之道。却独独不受官吏俗客的打扰,那门前悬挂的招幡木鱼都不知烂了几何秋。

  可懂得食君俸禄,为君分忧的冯志安纵是再忠于大将军,可也懂得亲疏有别的道理,这些年在凌州府讨了不少的幕僚俸禄,便潜心帮助署理凌州,大事小情倒是没落下什么。

  最是知晓利害懂得劝慰的冯志安。一句话讲到了龙骁的心坎儿里,使得这位凌州将军握着杆儿的手都微微颤了颤,笑着道:“敬先啊,你说的有三分道理,这件事我也在考虑,清流之中都是饱学鸿儒,皆风流高雅之士,依你看谁来当公子的先生合适啊?”

  冯志安俯首躬身行一礼,言语中不卑不亢道:“吾闻扶阳城南有名师,叫萧文玉的,熟谙儒家治国之典,河阳郡士子以师礼待之,若能寻来,亲授礼典,教化经世致用之学,乃公子之福。”

  龙骁收起钓竿,将那乘着条青色锦鲤的木桶推入湖中,开口道:“便这么办吧,只要能匡正公子的得失,让其一心向善,我必以恩人待之。”

  龙骁将钓竿交到下人手中,将那挽着的袖子放下来看着冯志安笑道:“敬先啊,后辈作孽长辈操心,你我还要多费些心啊,只是我年前让他去镇州去错了,镇州北城的事我听说了,那北楼被杀的几十死侍,个个佩着雁翎刃,镇州的街头巷尾哪个不传是辰泽派人杀的,还有传言说,是我派人撺掇着那些北营兵士起兵闹事,这当真是一些可笑至极的污蔑。不说我没那心思,就我家儿子这个糊涂草包,抢街头巷尾的贞洁烈妇行苟且之事的胆子倒有,可哪里有偌大胆量,敢去做那行刺的事,何况这件事做不好,招人嫉恨不说,还会把小命舍在那里,图些什么。”

  冯志安只是拱手笑了笑,没有多言,倒是一旁的谋士多有些憋不住,冒出了头。

  “将军,镇州府那边,要不要澄清一下?若是大将军生疑,恐有不测之变啊。”旁边一个身着白色长衣的良士弓手问道。这始终身着不染尘垢的白衫雅士,名叫谢文世,倒是个年轻的文墨士子,在将军幕府内供事,只位列冯志安之后。主修法家,遇事倒是精通于权变之道。

  龙骁看了看谢文世,思索一番,在那下人端来的清水木盆内净一净手,寻来手巾把擦一擦丢入盆内平静道:“学明,你说的话虽有些道理,可在有些事上,终归要小心谨慎,有时候事情做得多了反而适得其反,我那兄长我了解,你若急切派人澄清便是愈发惹祸上身,就像这盆中之水一般,你越是去拨弄他,便是无穷不止让人烦不胜烦,若能以静制动,则会欲止而息。”

  说完,便带着一班学儒向钓鱼台外走去了。

  晋贤亭内端杯捧盏的二公子品咂香茗,洛胖子在一旁哑言和笑。晋贤亭之名早在七大文儒暮春之会时便名扬西南。当时第三代龙氏将军主政,大兴文道,文事昌隆。便有儒家学说的七大文士于此处集会,踏春集游,是文坛一大盛事。

  当时作为整个文坛领袖的卫轩公,率门下弟子百人,摆下炙酒,约谈文章书法文墨。开始作序时,互相推诿谦让,谁想却被闲游到此的一位不出名的墨吏作下一篇《晋怀赋》夺了名头,此举竟得了当时书法界号为‘不屈诤骨’的古玄子不小的赞誉,在座的大儒也争相事之以礼,被世人赞为‘虚怀若谷,海纳百川’。为各家所称道,传为美谈。

  而至于晋贤亭之名,乃出自《晋怀赋》内‘晋渊有贤者兮,俯星汉,跨江河,胸有气魄而乃和。’一言,可谁能想得到这位当时被人认为不出名的墨吏,便是当时的大梁之主,第三任龙氏大将军。

  而之后,这文墨将军便出资修建了晋贤学宫,请高朋大儒坐而论道,门下学者渐渐增至三千余人,这才有了被神州之人称为天下第一学宫的晋贤学宫,连神州皇庭都为之眼红。虽有第四任大将军兴武抑文,可仍旧挡不住这西南读书人的圣地长盛不衰。

  新做了西南府仓常侍的苏明义倒是殷勤,依旧是那个刚正不阿的性儿,可自从开始征捐纳税之后,却很少去那些穷人家里讨要过,想来也是知晓那些民间疾苦,不忍太过刻薄。而自从有了洛胖子的势力在暗中助阵,倒是省去了不少的麻烦,将那些开在镇州大街小巷的买卖户逛了个遍,也收了不少的赋税,使得西南府库倒是盈余不少。

  今日听说二公子要约见,便早早换上了一身干净衣衫,随着仆役到了晋贤亭。见了对坐饮茶的龙旭焱与洛双二人,上前单膝叩拜道:“下官苏明义拜见少将军,见过洛爵爷。”

  刚饮下一口茶的龙旭焱放下茶盏,笑着道:“义臣,快来旁边坐吧,茶都给你沏好了。”说着,便示意着苏明义坐到自己的右手边的石凳上。

  龙旭焱看向苏明义笑着道:“义臣,这些天真是辛苦你了,你身上的伤好些了吗?”

  苏明义倒是谦恭拱手道:“多亏得少将军体恤,派人送来新进的跌打药,这才使得下官我好得迅速。只是这些日为那些商户的丁税,闹得有些烦累。”

  洛胖子笑意盈盈,端着茶碗道:“苏郡守,你这两日忙活着我都感觉繁重,你可得学学我胖子节节劳,有事下人们不都能干吗,用得着你这东跑西颠,闹得一身疲累。”

  苏明义摇头苦笑一声,看着洛胖子道:“洛爵爷,我若是有你手下一帮听话的管事,还用得着操那心思?收税都是些小事,不过这几日听说少将军欲要养兵备战,在城外搜寻几番却找不出藏兵之处,可在卑职以前文昌郡的任上,倒是四处走访过,郡之北,离镇州不过二三十里,有一道天堑,谷口平整,内却包藏乾坤,有林木山石,最适藏兵。”

  龙旭焱听了连连点头,举茶道:“好,义臣果是干练之人,饮完这杯便去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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