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集 那个女孩

  在队伍就地解散之后,陈羽与队友们道过了别,乘上了回家的轨交2号线。

  好不容易在拥挤的车厢里抢到了一个靠角落的位置,陈羽倚着椅背坐了下来。比赛完赛后的疲惫立马向着全身袭来,他把背包抱在胸前,歪着头侧靠在角落座位最外沿的有机玻璃挡板上。

  正值下班高峰的地铁车厢内人满为患,但是出人意料地没有什么聒噪。形形色色打扮的人儿仿佛是被塞进了逼仄的沙丁鱼罐头,互相紧贴着寻找着立身的支点。他们中的大多数低着头颈,拇指不住地翻着、划着,眸子里闪烁着手机屏幕的蓝光。偶尔有几个捧着纸质课本,那是戴着红领巾的初中生。他们聚精会神地着,仿佛是超然物外的居士。

  (啊,休假吗……)

  陈羽出神地凝视着车厢上方的路线图。

  不久前刚刚成功晋级正赛的市北小伙子们,用顽强的表现为自己赢得了宝贵的一天假期。

  不过这难得的假期,该怎么度过呢?

  陈羽一时间还真没了主意。

  想来平时的自己醉心足球。在没有比赛的日子里,自己不是在训练就是在训练的路上。况且离开本土有些时日的陈羽并没什么国内好友,再加上英格利亚时期结识的几个损友还都在国外的各个青训梯队里奋斗打拼——

  (哎,巴巴卡尔、桑切斯、威廉……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正想着,陈羽掏出了手机,点开了相册。

  一张有些时日的照片跃然于屏幕上。陈羽点开全屏,只见绿茵场上正并肩站着十多号身着红色队服的青少年。

  中间的是黑大个巴巴卡尔,再来是桑切斯、威廉、穆勒、田中……陈羽用手指从一张张面孔上轻轻拂过。当手指划到一处时,陈羽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笑容。

  那是被队友们揉着头,露着一脸“委屈”表情的自己。

  (如果不是因为爸,我应该还和你们在一起吧?)

  笑着笑着,陈羽的眼里竟闪过了些许的晶莹。

  他恐怕永远都不会忘记,14岁的那天午后,刺耳的电话声彻底地打破了他的宁静生活。

  “小羽……你……你爸他……”

  电话那头是母亲断断续续的抽泣,只言片语之间竟拼凑出了晴天霹雳。陈羽只觉心里一沉,失手掉下的电话跌落到脚边,发出了沉闷的“咚咚”声。

  “小羽,你再也不许给我踢球了!”

  那是回国后的陈羽第一次听见父亲开口。足足在病床前守了一个星期的他,泪水顿时决了堤。

  “爸,我不……”

  “不许反抗我!!”

  惊雷般的怒吼,伴随着摔碎瓷器的聒噪,陈羽不禁一个激灵。泪眼婆娑之间,他第一次看见父亲露出了那样的表情。

  愤怒、委屈、伤心,还有痛苦。陈银根涨红着脸,不断地捶打着自己那双再也无法站起的双腿。

  “踢球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呐……”

  因为一场“意外”的“交通事故”而再也没法活跃在绿茵场上的陈银根,此后便一直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同时和他如影随形的,还有轮椅和一瓶瓶烈酒。

  酩酊大醉之际的陈银根扯着嗓子高吼着挥舞着手臂。有时候砸碎的是瓶瓶罐罐,有时候则是女人和孩子们的哭喊声尖叫声。原本幸福的四口之家,仿佛再也没有了安宁。

  直到有一天,陈羽所在的单元楼里突然传来了一声闷响,一位女子头部着地,一片血红宛如为这糟糕乐章点下的休止符。

  “妈!……”

  不知是否是接二连三的打击干涸了泪泉,陈羽红着眼眶站在路边,愣是一滴眼泪也没有留下。他喃喃地念叨着母亲的名,呆呆地望着救护车闪烁的蓝灯和来来回回穿梭的大人们,仿佛是电视机前的看客那样,毫无真切感地看着画面的变换交替。

  之后,济物浦的舞台少了一头猎豹,市北的平行班里多了一个普普通通的陈羽。

  而陈银根也凭着他职业生涯时期攒下的积蓄入住了市郊的康复中心。加之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似乎陈羽也习惯了和姐姐陈徽雨相依为命的日子。

  只是这一道伤口,总是会在某个不经意间隐隐作痛,备忘录般提醒着陈羽所经历过的一切。

  “哎——”

  陈羽眨了眨眼。他鼻子一抽,长长地叹了口气,引来了不少少见多怪的目光。

  其实现在的陈羽,与其说是伤心,不如说是感慨。

  原以为自己经历了这些之后,恐怕是再也不会去触碰职业足球了。但是没想到野球场上的一次偶遇,自己的一个临时起意,竟然又一次将自己拉回到了职业的舞台上。

  冥冥之中似乎真有一个巨大的齿轮,正以常人不可察觉的高度精密旋转着。而转盘上的人儿,完全不知道下一秒将面对什么。陈羽这么想着。

  车厢外传来列车驶过轨道间隙的“哐锵、哐锵”声,错落而富有节奏感,厢体也随着车轮驶过轨道接缝的瞬间摇晃着,摇晃着,像是外婆的摇篮。一番激烈的心理活动后陈羽不禁顿生倦意。他再也抵不住灌了铅似的眼皮……

  当陈羽再次醒来的时候,车内的人儿明显少了一波。

  对面的座位已然换了一茬乘客,各异的坐姿使陈羽想起了东倒西歪的保龄球瓶。不知何时身边的中年大叔变成了一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女。她梳着高高的马尾,正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手机的屏幕。

  列车再次靠站,下车,上车,离站,周而复始,像是精准工作的钟表齿轮。

  又是一次靠站。一位两鬓斑白的老奶奶正佝偻着身子,步履蹒跚地走到了陈羽的面前。

  陈羽本能地想要站起身子,然而隔壁位置的少女却抢先了一步。

  “老奶奶,您坐吧。”

  银铃般的清爽,像是一阵和煦的春风,吹入了听者的耳蜗。陈羽竟突然觉得内心微微地一颤。

  少女躬着身子站了起来,同时小心翼翼地搀着老奶奶的手臂。老奶奶乐呵呵地笑着,一边连声道谢一边慢慢地落座到陈羽身边。

  而少女则从座椅周边移开了大包小包的行李,一股脑地往手上一拎,颤颤巍巍地找到了可供倚靠的栏杆。

  社会的规则就是,既然做出了让渡,就一定会承受相应的后果。

  一连三站,周边也没有空出座位的兆头。让了座的少女只能倚着栏杆站立着,纤细的手指吃力地提着看上去有些臃肿的大包小包。

  而座位上的陈羽眯着眼,细细地打量着面前的女孩。

  女孩一米五十多的个头,穿着东大附中的制服。她的马尾根绑着一只仿水晶蝴蝶发饰,在灯箱下透着耀眼的七彩色。此刻的女孩正抿着嘴唇提着行李,脸颊因为用力而点缀着一抹红晕。她的脸圆得恰当好处。多一寸则成了烂大街的红苹果,少一分则成了俗套的大鹅蛋。

  最让陈羽深刻的是女孩的眼睛,像是凝了一池秋水,灵动地扑闪着,心不在焉地投向车厢的远端,似是没有注意到猎豹的眼神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自己。

  突然,陈羽的嘴角微微一扬。他站起身子,伸出手轻轻地拍了一下女孩的脑袋。

  “哎呀!”

  女孩本能地缩起头,小声地叫唤了一声。随后她揉着头,有些愕然地注视着高了她一头的陈羽。

  陈羽则脑袋一歪,朝着空出的位置示意女孩:“坐吧,还有蛮长的路吧。”

  女孩先是一愣,继而冲着陈羽莞尔一笑:“不了,谢谢。我还没几站就下车了。”

  “善良的人儿值得被善良地对待。这不是我的让座,而是善举的回音。”

  陈羽又歪了歪头朝着空位示意着。女孩终是犟不过,带着一抹礼貌的微笑朝着座位边走去。眼疾手快的陈羽赶忙帮着托住了女孩的行李。

  “谢谢。”入座了的女孩微微欠身,笑着朝陈羽表示了谢意。

  “东大附中的?”陈羽昂起下巴指了指女孩的制服。

  “是啊,你怎么知道?”女孩的眼神显示她略有些惊讶。

  “因为校队的一些事情曾经去过,那里让我印象深刻。”陈羽略作回忆状翻了翻眼睛,俄而又注视着女孩露出一抹调侃的笑,“尤其是东大附中的制服,能让美丽的变得更加美丽。”

  似是听出了陈羽的弦外之音,女孩似一片含羞草般头颈向后一缩,俄而脸上浮出一抹腼腆的笑。

  “嘿嘿,你说话可真有趣。”

  “因为我就是个有趣的人。”陈羽露出了一抹自以为帅气的坏笑。

  “你说你是校队的?”女孩突然抬起头,闪着光的眼神似乎表现着她的饶有兴致。

  “是啊,今儿刚打了一场比赛,可累人了。”

  “什么比赛?赢了么?”

  “足球啦。我一进球一造点,算是帮着球队惊险晋级。”

  小小少年的语气变得和往日不同,略微轻快的语调和他微笑的表情不谋而合。

  但出乎了陈羽的预料,女孩却歪着脑袋,眼神似乎显得有些迷茫。

  “造点?晋级?”

  “哈哈,你不看足球的吗?”

  女孩抱歉似的摇了摇头。

  陈羽先是一愣,继而眼睛倏地一亮。

  “嗯……简单地说,足球就是……”

  学着南宫的样子比划着,今晚的小猎豹眉飞色舞地在地铁的车厢里,于认真听讲的少女面前开始了一堂专属于两个人的足球学概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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