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桃花树下初学刀

  杜鹃才啼老了一个盛夏,芦苇便抽穗挑起一河白花。远处,山坳下蛙声隐没稻花香里,山坳上犬吠起伏农家灯下。暮色如曲尽谢幕,农舍似余音错杂。夜来如泼墨,流水写人家。

  “你在这儿干嘛?”

  黛青色长发与山麓轮廓契合,白底青纹的连衣长裙将倩影揽回眼前,狭长的眼眸如面前清河,眼里是倒映的神秘夜色。

  少年与她是旧相识,知她的性子,她就像山野里的精灵,从不理会少年的烦扰。她见少年不理会自己,翘起嘴角,轻轻瞟了少年一眼,幽幽道:“咱是不懂你们那些纠纠缠缠,既舍不得,又放不下,倒真是够难为自己的。”

  少年一向斗不过她,现在更不想和她多说心中失落,便朝她假意笑道:“没有的事。”

  她走到少年前方,背起双手,微微侧身,像是要躲过少年的目光,赤足在沙滩上来回划道,像是在谈论远在天边的事:“你难道不喜欢苏家那小丫头?”

  山边只有余晖半抹,也照得少年脸颊通红。片刻呆滞后,少年眼睑微微下阖,苦涩道:“不喜欢。”

  她转过身,依然背着手,向前微微倾躯,眯着眼眸,戏谑道:“额?那真不知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才让你三句不离‘阿颜如何如何’。”

  少年本已不会轻易生气,但在她面前总是个例外:“你就不能不抬杠吗!”

  面对少年的怒火,她从不会在意。倒不是真如少年所想那样不理解少年的烦扰,只是她知少年于他人面前总是遮掩,也就只有在她这里不需再掩饰丝毫。她甚至不觉得少年这样有如何不好,世上哪需要什么尽善尽美的好人,只要有性情不假的真人便足够绮丽了。

  所以她面对少年总似乎一成不变,又像从前那般故作讶异:“难道你喜欢苏家丫头?”

  少年一时语塞,憋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她直起前后轻轻摇动的身子,昂首得意道:“且不说那苏丫头在不在其中,不晓得之前是谁说过‘子之清扬,扬且之颜’。”

  少年气得浑身发抖,愤愤离岸,在不远处的大青石上坐下,双手死死地捏着胳膊,紧紧盯着她清瘦的背影。

  就在少年转身后,她低声咀嚼着少年所言的后两句:“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么?”

  少年没听见她的低语,转身坐下时只看见她拉起裙摆,走到沙滩浅水没足的地方,能听到的也只是她嘴里哼起的悠扬山歌儿。她站在河滩上望着河水,抬起一只脚,脚趾跟着调子轻点水面,涟漪荡起。

  夜色侵没,波光泛白。隔着一方天地,对面的灯光与初显的月光照来,她单薄的身影在这夏日里也好似犯寒。

  这些年来,少年的性子转变了不少,可不知为何,她仍旧是三两句话便叫少年大为光火。不过若非她的陪伴,丛生的思绪与自封的疏远或许早将少年压垮。

  少年逐渐消了气,只是脸色刚柔和,她却转身回到沙滩上,放下裙摆,踩着步子,斜扬起头,眼珠儿也斜偏向上,思索道:“不知道,谁还说过咱的眉毛就像这芦苇一样好看?”

  少年再也克制不住:“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她却朝少年眨眨眼:“谁叫咱生得好看。”

  她稍带笑意,少年知道,她总是喜欢这样眯起狭长的眼眸,嘴角微微扬起,仿佛自得中夹杂着捉弄之意是她的天性,没有善恶念头可分。

  其实,也确如她说的那般,她生得好看,似乎那天老爷也觉得她好看,就在她眉间点了一点,以至于她就算是不作表情地立着,眉间也有股子天然点缀的得意。

  少年蔫了气,耷拉着身子坐在青石上。她走过来,挨着少年也坐在青石上,手肘撑着大腿,双手托腮,轻声道:“是苏家丫头快要跟那外乡人走了吧?”

  少年被这忽来的话问得心头一突,低头蜷起身子。她喃喃道:“以前,你总爱说苏家丫头这不如谁,那不如谁,现在想着别人的好了吧?”

  少年追思,心有愧疚,却不得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轻轻晃着那被双手托住的脑袋,望着河面:“是有些久了。”

  其实,她说的少年常提起阿颜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想着,她自顾自说:“舍不得,说不得,放在这世上,也是难得。”

  少年诧异她为何突然又觉得这也难得,便问:“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她敛着笑:“于你而言的意思。”

  静默少许,她问道:“苏家丫头什么时候走?”

  少年回答:“祖祭之后。”

  她的眸子里又恢复了那种狡黠:“那最近几天,你没事儿的时候来趟竹楼,咱带你去个地方。”

  少年愕然,却不作多问,因为少年知她是会卖关子的。

  她说完后跳下青石拍了拍少年的脑袋,说了声“走了”,然后便背手往山林中走去,一边走又一边哼起了歌儿:

  “野有青石,草木殷殷。夏汛来斯,我来见君……”

  ————

  时回是日晌午,夏力不逮,鸣蝉渐老。山前有旷野,野下有流水与一株老桃树。

  此刻树荫下,一位黑衣少女,正闭目立桩,双手平举,捧着一把无鞘长刀,物我两忘,只为突破她自身修行的第一道关隘。

  桃树另一侧,一位面容沧桑、衣着落魄的中年刀客背靠树干,双手抱头,躺卧在地,腹间横放着一把带鞘长刀,惬意舒适。刀客叼着一根狗尾巴草,一面翘腿晃悠,一面摇头晃脑,嘴里念叨:“光阴慢行,流水缓长。执我者人,我执者刀。”

  察觉到少女那边的动静,刀客回头一瞥,正见少女周身气劲烈若奔马,一身黑衣猎猎作响。而后,少女陡然张目,反手握住刀柄,顺着另一只手掌横切出去,一声刀鸣咋响于桃花树下。

  刀客会心一笑,放下左手,轻叩刀鞘,点头满意道:“无所往而不乐也。”

  少女一一散去周身的驳杂气劲,收敛好那几分孕养出的刀气,舒气收桩,然后转身朝刀客甩了一记白眼道:“装什么装!”

  刀客吃了瘪,还不待反驳,少女又点评道:“肚子里没几滴墨水,还硬要学人之乎者也。我看老段你连酸味儿都不是,顶多就是馊味儿。”

  这话可将刀客伤得不轻,在刀客家乡那边,谁提起“段流平”三字不得竖起一根大拇指?他年轻时何等风流倜傥,只是如今全部被他孕养成了宗师气象,像他这样顶天的人物,哪受得了被人如此当面贬低!肯定受不了!就算从认识少女以来已经被贬低了三年,一样受不了!

  于是刀客盘腿坐起,转身面向少女,愤愤道:“没听过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我老段书是读得少了点,可走过的路和见过的人,那可就海了去了!”

  说着刀客那高挥的大手又拍得肚皮啪啪作响:“这里边可都是实实在在、话糙理不糙的学问呐!”

  说完,尤不解气的刀客挪了挪屁股,补了句:“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个屁!”

  少女懒得再与刀客争论,走到桃树脚下,去拿倚放的刀鞘。但当她斜眼瞧见刀客那洋洋得意的神情,又忍不住低声啐骂:“三才天地人,三废屎尿屁!”

  话音刚落,刀客那边果真一声屁响,尘土飞扬。少女忍俊不禁,转念想到自己摊上了个这么不靠谱的师父,又唉声叹气起来。刀客从容不迫,伸手挥散尘土,点头欣慰道:“食斗牛之气,横天月星河。我老段这一招散气之法,可与此作五五之分。好屁,好屁!真乃豪杰也!”

  说着,刀客右手顺势握拳,竖起大拇指,转向少女。少女收刀入鞘,随后双手抱刀,环于胸前,乐道:“自己拍自己的马屁,还带着一股骚-味儿,除了你老段,也没谁了。”

  刀客手势不变,抵了抵心口,然后手臂一扬:“刀客就是要骚……霸气!”

  少女瘪了瘪嘴,嫌弃道:“我才不要做这样的刀客。”

  刀客咧嘴一笑:“丫头,等你见过了各路豪杰,才会知道我老段这,才是真风流!”

  少女不想再和刀客扯淡,便问:“现在我已经孕养出了刀气,什么时候可以开始练刀?”

  刀客乐呵呵道:“不着急,你要开始练刀得等到了大凉,铸了刀骨,才行。现在嘛,还属于学刀,学个样子。”

  少女犹豫片刻后,又问:“那我们什么时候走?”

  刀客想了想,答道:“等祖祭过后就动身。”

  少女惊讶道:“这么着急?你不是说不着急吗?”

  刀客觉得好笑:“练刀是不着急,但从这里到大凉也要费不少时日。我老段说话口气大,那是因为我本事,太大!你难道就因此觉得修行是随意的小事儿了?丫头,你铸骨的品相多少还是和铸骨的年纪有关的,加上我帮你求取的那东西的功效也是和时限有关的。修行路上诸多不易,能得好一分便求好一分。”

  刀客虽然样子不靠谱,但确实是神仙人物,虽只在少女和她爹面前显露过真本事,只有他们两人知道刀客的真实身份。因此,关于刀客所说的各种修行事宜,少女无法反驳。

  刀客见少女低头沉默不语,赶紧起身,挪了个地儿又坐下,心想真他娘臭,表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怎么,还想着要带那个臭小子一起去大凉?”

  少女点点头:“我爹虽然也不愿意去,但总归不会出什么事儿。可他这情况,这么一直陷着,也不是个办法啊!”

  一说起那臭小子当下的处境,少女便有些来气:“以前到现在,他都不听劝,打定的事就要撞破南墙!我最怕的,还是他就这么破罐子破摔了!”

  刀客觉着这个生得女儿身的强人并不清楚自己比那个臭小子陷得还深,劝解道:“这小子其实并没有什么修行天赋,当然不是没有天赋的人就不能硬生生走出一条路来,可那都是要有大毅力才行。如今他连这个心结都打不开,这第一道关卡就能要了他的命,所以去了大凉也未必比在这儿好上哪去。再说了,他也未必愿意走这么一条路。”

  少女朝刀客摇了摇头,目光坚定道:“不,他想的。”

  刀客一愣,难得正经道:“就算他愿意,但每个人自个儿有自个儿的缘法,你苏颜是承担不了别人的缘法的。

  求财、求道、求长生、求做人上人,总之入了此门,便再不同凡尘。山下人性命不过百年,目力不过方寸间,相遇相交尚如过客,更何况山上如无边汪洋,凡此种种,不可计数。已经能比别人多活好些年头,还奢望好事占尽?”

  在刀客到来之前,少女对外面的认知仅限于书上口中,她对这天底下只有那几个粗浅的印象:繁杂的人间,快意的江湖,肃穆的庙堂,飘然的神仙。后来,少女从刀客口中得知,在前三者之上的那个世界百态横生、光怪陆离。刀客便是来自其中最快意的地方,这也是少女打定主意拜刀客为师的主要原因。

  在那个世界里,岁月的无情最是放大,但凡在那条路上走出一两步的人,即便是放不下,也一定会学着看得开,这便是修行路上“山不动我动”的道理。

  修行路上有两大劫,天劫与众生劫,前者叫法相同,后者不同的族类有不同的称呼,人族修行者便称其为“人劫”。众生劫,前般种种,后般劫数,有“难胜登天”一说,也是修行方式不单一种的主要原因之一。

  众生劫最考验修行处在于一个诚字,落到修行本身上,又化作一个执字。修行者各有所执,也必有所执。历史上不乏天资绝伦,轻松渡过天劫者,因此一字散尽一生苦修。

  刀客曾得朋友相赠,会一门考校他人适道所执的道法,由此,他才找到了这么一个有望助自己了却心愿的徒弟。但也是由此,他才不愿自家徒弟与那臭小子牵连太深。

  只是当刀客一番金玉良言落在少女耳中时,却让她如遭雷击,脸色陡然煞白。刀客见状不妙,立刻跳起身来,伸手拍住少女头顶,护住她的心神。心思急转之下,刀客似乎想到了什么,面色愠怒:好好好!真当他段流平出了大凉便会任人拿捏不成!

  看见自家徒弟气息逐渐平复,刀客消了怒气,也逐渐心软下来,在心中喟叹:都说大凉的骨头最硬,咋我老段就这么没骨气呢?

  刀客见少女已无碍,收回手,无奈道:“也罢,我走之前会帮那臭小子一把,而后如何,就看他自己造化了。其实他留在这里也并不一定就是坏事。走江入海,入江口便是第一件要事,找对喽,才有入海的机会。”

  少女闻言灿然一笑,刀客这才察觉有些不对,难以置信道:“合着刚才是你自己搞的鬼?”

  少女面露愧色,低声道歉:“师父,对不起哈。”

  刀客苦笑摆手:“算了算了,既然我老段说过了,也不会反悔。”

  关心则乱是一,更关键的是刀客也没料到少女竟能掌控那几分刚孕养出的刀气,好家伙,不愧是他老段选中的徒弟。

  而后刀客教了少女几招粗浅的江湖架势,说是可以辅助温养刀气。教完之后,刀客嚷嚷着要去借酒消愁,离开了。只是听见少女远远问“老段你还有钱吗”时,不免脚下趔趄。

  得到了刀客的承诺,少女的心境才真正如雨后初晴,先前的积郁一扫而空。执长刀,立于桃树下,天地间,山水前,尚余一人。

  她听刀客说过,在那个叫大凉的地方,有各种奇人异事,其中有位很厉害的女刀客:身着彩云绣,刀挂大江流。

  黑衣少女低头,轻抚刀身,她不屑于效仿任何人,但想着即便是能一刀挂住面前那条丈许宽的河溪,也好不风流!

  一阵夏风吹过,已有几许秋意,吹起的鬓角遥对远方。说别三年,诀别在即,大概时间便是这样:往前看,太远;回头看,太短。

  小镇少女,黑衣苏颜,用青丝带束着高高的大马尾,生得也俊俏:檀口如珠鼻峰贯,两颚俏然;桃花潭卧寸许剑,英气尽显!

  练着那几招粗浅的架势,少女并不知晓,许多年后,忆起往事,才明白人间风流便是山上惆怅:

  这一年,桃花树下初学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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