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天地九洲,古今万世,唯月起,唯潮平,唯知己言,可赴一樽清酒。

  北沧澜山之巅,茫茫云雪之中,有人坐望长空,立剑其侧。一女子身覆大红氅驻足其后,浅笑顾言:“不是因你。一洲兆亿臣民,皆系于北君,此北君所为,非季红裳私愿。”

  大凉弘谷之下,森森宫殿之内,有老者执信苦笑,谓四下曰:“苍倒真允了,此后怕真会出一个九洲艳羡的红妆刀客。”

  泊远巢湖,蜃景高阁内,暴饮暴食的肥硕男子大嚼烤肉,朝席间宾客问到:“诸位以为左之远此话可作几分真?”

  上云大元宗后山,一位白发老者于飞瀑下借水行书,身旁的年轻人斗胆发问:“师尊是因古师兄之言而想起万师兄了?”

  星汉星源湖,一叶扁舟泊于水天之上,一位黑发白鬓的中年道人与一位大袖铺满半船的白发年轻人推盏言欢:“平生所愿:北策马,于临海崖上,遥对上云,再饮三盏!”

  南隅长盛桃林树下,青衫女子如仙如诗,随着一挥,桃花如雨下。

  十方天宫,龙袍男子高坐龙椅,抬手一点,一幅山河社稷图的投影浮现面前,男子轻笑自语:“天下九洲,尔等还能写得了几个百年?”

  中洲山海,荒凉群山之上,三人云端煮茶,一老一少,一青年。

  ————

  赵国西境,云霞山脉,南北走向,绵延千里不绝。北面第一峰唤作云峰,南边第一峰称为霞峰,分别为群山云霞景象最盛。

  云霞少险峰,素来林木苍郁,流水澄澈,又以终年灵气氤氲,雾气缭绕,向为仙家开宗立派首选。加之两百多年前革制之举,赵国半数仙门尽迁于此,云霞群山便成为赵国境内,寻仙访道的胜地。络绎不绝的求仙者,最终能入仙家法眼的却寥寥无几。

  在本就神秘的诸峰中,霞峰无疑是最浓墨重彩的一笔。赵国最大的四个仙门共奉的禁地,莫说凡人,就是那些四大仙门之外的仙家都对其知之甚少。不过这样的状态在一月之前被彻底打破。

  霞峰山势平缓,朝霞晚霞都似锦缎铺展,遮覆山体,只是颜色不同而已。霞峰之上,地势开阔平缓,云霞之气常凝结成水,滴于山石之上,声若钟磬,再聚成流,依势而动,若瞰全貌,则如美人入浴。一座庭院阁楼矗立山顶,则若再戴华冠。

  庭院不同于仙家的大气磅礴、仙气飘渺,倒像是寻常凡尘水乡的富贵府邸,如此反而更与霞峰景貌交融。这便是那座高绝于赵国所有仙家的承天阁。

  承天阁后院,有座藏放了近乎所有赵国仙家卷宗的三层阁楼。阁楼底层,卷柜拱聚的屋舍中央,一位身着天青色宽袍的少年正于高座上翻卷饮茶,丝毫不像是那位一鸣惊人,打破承天阁两百余年陈规的大人物。

  只是旁人心里却不敢作此想,如他身侧毕恭毕敬的中年侍从,如他面前心胆战心惊述职的老少师徒。这对赵国两代各自第一的仙家师徒,再不复往日的道骨仙风与温文尔雅。

  二人言毕,高座上的少年这才抬头看向他们。少年眯起眼,看似和眉善目、笑脸盈盈,但话却说得很不好相与:“怎么,还想让我夸奖高足一番?难不成黎阳、骏城、南栎的妖物都是来自他处,专为我李长夜接风洗尘?那高足此番辛苦还真当是为我李长夜擦屁股了。荣幸荣幸,前有六只龙骨境、二十三只脏腑境妖物压阵,后有赵国闵仙师善后,这一场北巡当真声势浩荡。

  还有新进的云霞山紫御门,叛逆余孽都被你们星罗宗招降了,很是了不得啊!连我承天宗掌门师伯都办不到啊!看来这‘天上仙人尽低眉’的称呼得让给你们星罗宗了。北巡也确实让我见识了你们星罗宗强大的宗力。”

  师徒二人皆知失职,连连告罪。按照李长夜说的数字,搜捕之后仍是有三条漏网之鱼,后面更是逼迫之意不言而喻。

  少年嘬了一口茶,不慌不忙地追加道:“吴前辈,吴国师。所谓国之将亡,其间必有妖孽,我想南曙因何而亡,赵国因何得立,你比我更加清楚。切莫以为革制之后便不再如此。你师父,星罗宗中兴之祖,在建国兴宗后,曾随掌门师伯转战四方。镇云关的护国榜上至今仍有你师父一席之地,更不要先辈英名,后辈辱之。”

  吴姓老者作揖谢罪:“是吴某疏忽,没有彻查表象下的暗涌。多谢李阁主指点。”

  李长夜摆摆手:“你们事务繁重,我就不多留你们了。”

  师徒二人告辞离去,走至门口,又听见李长夜冷言冷语道:“我呢,从镇云关退下,来赵国,就是找破境契机的。和那些来养老、来混吃等死的相比,我是更无所谓的。比起赵国国祚,我倒是更愿意看到一头食气境大妖,说不定,我就借此破境,再上重楼。”

  二人脚步微顿,却仍旧没有停步。

  当今练气之道可大体分为食气与养气两途:

  食气:筋体、脏腑、龙骨、食气……

  养气:筋体、脏腑、金光、化生、开源……

  食气境虽是食气之法的第四境,但却对应着养气之法的第五重楼。而吴姓老者虽修为冠绝一国,却也只是第四重楼巅峰,而这四五之间又恰恰是养气修行上的一道天堑。言外之意,若是星罗宗令李长夜不满意,他不介意赵国国祚骤断。

  一直到离承天阁有段距离后,在古木荫蔽的山道上,年轻人才面露忧色:“师父,如今该当如何是好?赵国疆域广阔,名山大川便不知凡几,即使倾举国之力,也难以短时间内彻查清楚。更何况,若只是清剿妖物也就罢了,还要顺藤摸瓜,找出潜藏的叛逆余孽,何其难也!”

  年轻人愁眉苦脸,吴姓老者脸色阴沉:“不止如此,灵乩门处处与我星罗宗为难,阳奉阴违的仙门更不在少数……

  这位新来的李阁主倒真是会为难人!叛逆余孽都快与承天国祚同寿了,甩到我们头上!那紫御门之事又不是和他承天阁没有半点瓜葛!赵仁个老王八蛋!吃干抹净,拍拍屁股就走了,回他的承天宗继续享乐,留下这么个烂摊子给老夫!”

  年轻人对自家师父这脾气见怪不怪,只是劝说道:“师父消气,当今之计,还是要以叛逆之事为当务之急。”

  吴姓老者平复了心中怒气,对年轻人说:“此事,为师已心中有数,你便不要掺和了。”

  年轻人闻言皱起眉头:“师父可是打算先作镇压,而后再慢慢清算?”

  吴姓老者已有不悦,但却印证了年轻人的话,年轻人当即脸色骤变,惊呼:“师父,不可!这将会牵扯很多无辜之人啊!”

  吴姓老者大怒,训斥道:“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安靖山不在修行中,你闵可尤呢?你跟他那几年,没学到他的才情,尽学了他的性情!”

  说着,吴姓老者语气沉重起来:“李长夜,承天宗当代最杰出的弟子之一,明明可以受到鼎力栽培,却偏偏要选赵国作为破境之地。接任阁主之初,更是一改承天阁行事风格,令承天阁广为人知,之后还组织了前所未有的北巡。意欲何为?”

  吴姓老者心生无奈,承天阁虽被赵国四大仙家共同奉为上宾,但只有他们星罗宗才真正对承天上宗有清晰了解,还是得益于他的师父。赵国在周边各国中已属强国,疆域万里,臣民亿万,但若是要与承天上宗所辖相比,那便是云泥之别。

  他原本极力笼络前任承天阁阁主赵仁,本是想为自己这个徒弟谋求一个前往镇云关历练的机会,但李长夜的从天而降将他所有计划全部打乱,以前他还可以由着这个徒弟的性子,可惜今时不同往日了。

  看见徒弟哀愁更盛,吴姓老者语重心长道:“可尤,长仙门可以衰落,如今强盛的灵乩门也可以,唯独我们背负着国宗之名的星罗宗不可以,位高者危。

  当今赵国之势,以灵乩门为首的大宗门处处与我星罗宗作对,二流势力见风使舵,至于各地小势力,灵乩门更是慷我星罗宗之慨,引得他们争相驱利。换而言之,我星罗宗内无抗衡所有仙门的实力,外无足够可拉拢的势力,实际上已经形如累卵。

  我虽不知李长夜意欲何为,但从他所作所为来看,其结果都必将引得赵国局势动荡,到那时,我星罗宗如果没有足够的应对手段,那就会变成,大厦倾倒不过刹那。所以,当下我们只能采取雷霆手段,暂缓其势,争取更多的准备时间。”

  星罗宗如今力压众仙门,倚仗的不仅是强盛的宗力,更是长久以来各种规矩带来的资源倾斜,但同时,也因此受限,不能对这些被打压的敌对仙门赶尽杀绝。可一旦星罗宗衰败,原有的规矩将重新制定,星罗宗不但会失去利益配给,甚至连最基本的存亡都没有保障。

  年轻人心知肚明,却垂头道:“师父恐怕还想借着李长夜的由头,压住灵乩门,将各地镇压一番,扫除隐患吧?”

  吴姓老者闭目低声道:“可尤,你是星罗宗下任宗主,如果一直这般妇人之仁,将来怎么斗得过灵乩门、长仙门那些虎狼之辈?”

  闵可尤知师父不易,事可从经又可从权的道理,他不是不懂,但真要他去做,他却怎么也迈不过自己那道心坎。

  吴姓老者撩起袖子,取出一枚剑形玉佩,这是承天宗高人赠予他师父,他师父又交给了他,说是可以答应星罗宗一个不算过分的请求。虽然将长仙门打压下去,但面对之后崛起的灵乩门,吴姓老者便逐渐感觉力有不逮,本想靠此物作为最后的护身符,但如今看,恐怕也难以取得预期的效果。

  吴姓老者摩挲着手中的玉佩,叹息道:“可尤,你去镇云关磨砺十年吧。”

  闵可尤这才发现,自己的师父是真的老了。

  吴姓老者复又前行。闵可尤孤立山道,心中仍是两难,遥望远处山峰,不禁想起师父口中的那位名叫安靖山的安先生:若是安先生尚在,必有从中取缓的办法。

  ————

  邑何镇居赵国腹地,依秦川支流淆河而建,一河之水,穿镇而过。又倚龙属山之要,通水陆四道,繁荣昌盛。邑何镇,枢纽之地,理应建城,但因龙属山连绵数百里山脉委实无开阔处建城,故而仍属一镇规格。可若论繁荣,赵国一百一十六城,超过邑何镇者不足三十。

  邑何镇有八景:虎跳崖、青云壁、悬山屋、三里曲、镇江桥、夹岸桃林、倚水楼台、长虹落霞。其中那镇江桥宽十丈,长二十六丈有余,横跨于三里曲下口,宛若巨兽跃江。此桥是由东南向几十里外的青石镇的一块天然巨石打造。镇江桥往下再行数百步,河道渐宽,水流渐缓,柳荫古道,阁楼出岸,正是莺歌燕舞、风花雪月的倚水楼台,为富贵公子、文人骚客最喜。王侯好柳腰一说便始于此地,其中又以水如歌楼坊最佳。

  时天色近暮,两岸长街旁的倚水楼台笙歌才起,走马尘粉尤带香,软语巧弄似燕飞。

  水如歌楼坊天字号雅间内,两位青年公子却似乎并不为风月而来,装饰华贵雅致的屋室内,仅有他们二人对坐饮酒,一人白衣,一人金袍。金袍青年与白衣青年说完邑何镇人文风光后,感叹道:“贤弟当年何等风采,如今却落到需为此等琐事奔劳的境地,委实令人惋惜!”

  白衣青年浑不在意,只道:“能让蔡兄为累某挂怀,便是跌落一境,也是值得。”

  金袍青年无奈道:“修行向来是披荆斩棘,如此心态,那不是白白辜负了自己?”

  白衣青年转动手中玉杯,而后一饮而尽:“入此道者,本就一无所有,有什么可谈辜负的?”

  金袍青年乐道:“这话,你自己信吗?”

  白衣青年答:“自然是不信的。”

  金袍青年大笑,而后说:“长仙门收取弟子之事,我已经向龙属山那边交代妥当了,贤弟只需前去作个记录,之后便可在这段时间内,自由进出了。”

  白衣青年拱手道谢,之后金袍青年试探道:“那名弟子资质平平,怎么你们长仙门这次却要这样大费周章?”

  白衣青年笑道:“原本师门并无收徒之意,只是在北巡之后,家师突然想起这事,便想着借此吸引那位承天阁新阁主对龙属山等地的注意,一来是可以让星罗宗在南巡前的补救束手束脚,二来,就算没有成效,只要能够恶心恶心我们这位吴国师,家师也是乐于见到的。”

  金袍青年会心一笑:“放心!既然是同盟仙门,我们灵乩门必会为你们长仙门报当年一箭之仇!”

  白衣青年道:“只要蔡兄肯如此说,累某自然是放心了。”

  金袍青年话锋一转:“我昨日收到消息:九日前,本已准备南赴龙属的羽卫忽然调转往北,在北庭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联合楚家边军打得北庭节节溃败。随后,楚家军一反常态,并未乘胜追击,反倒收兵固守岭关。再后来,楚家军竟分出半数兵力,与羽卫先后南行。这最诡异的便是接下来楚家军的举动,共分九路,近乎扫荡地绕着各大城镇,似是要先盘查完赵国北境。截止我得到消息时,沿途已有三个大族世家惨遭灭顶。

  如果贤弟此行耽搁太久,虽然楚家军还只是远虑,但这批换防的羽卫很可能少不了对贤弟进行刁难。到那时,说不定一不小心就弄巧成拙,反倒给了星罗宗狐假虎威,针对长仙门的机会。”

  白衣青年惊讶道:“竟有此事?累某近日来一直在赶路,从未听说。多谢蔡兄提醒!之后累某会多加小心。”

  金袍青年举杯道:“贤弟也不必太担忧,龙属山有我蔡子顾在,定可保贤弟周全!”

  白衣青年闻言道谢,两人举杯同饮。

  ————

  邑何镇再往北便是龙属群山,八景中的长虹落霞便是指日薄西山时,龙属山上呈现的彩云景象。

  龙属山以北有座不为人知的废弃村庄,杂草丛生,残垣断壁。半塌的瓦房,一位红衣男子伫立门前,用手扒去院墙上的藤蔓。

  残阳如血,更染红衣。

  忽然红衣男子对身后那名卑躬屈膝的中年道人轻笑道:“真亏你能找着这么个地方,坐观龙属山。现在,你可以走了。”

  中年道人如蒙大赦,连连拜谢,正要离开,却见红衣男子转过身来:“我没说你可以离开。”

  中年道人惊恐道:“前辈,您不能杀……”

  话未言毕,便有一道红芒一闪而逝,随后中年道人便头颅滚落,喷涌的鲜血凝聚成一颗血珠,融入男子的红衣,而后身体瘫软倒下。

  红衣男子看着中年道人的尸身,眼神悲悯,轻声自语:“生我者不可杀,我生者不可杀,余者无不可杀。”

  他一面说,一面抬头看向南面起伏的群山:夜幕将至,云霞低垂。

  云霞之下,夜幕之前,龙属山一座无名山峰半山腰处,一位布衣老者牵着一头麋鹿,漫步山道之上。鹿食野草,逐退残阳。老者怡然而笑,放声而歌:

  “放鹿山中求长生,仙人扶我过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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