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兵不厌诈
() 龙丹垂下眼帘，拉过床单遮住自己的身体。她忽然间好象心事重重。
张别离察觉到了她神情上的变化。
龙丹微笑地看着张别离。
“你真的认为我可以跟你回帝国？尤其在生了那么多事情之后？你知道不知道我杀了多少北地人？”
张别离心头一沉。龙丹的话让他想起了他的部下、总是信心十足的蔡横锦。
他沉默了片刻。“我也杀了很多要塞人。”
龙丹的眼睛又开始湿润。“就算你和我能够假装互不亏欠，可你的上司和你的部下呢？我们都欠着对方累累的血债，怎么可以说忘记就忘记？”
慢慢地翻身躺倒，张别离没有说话。
累累的血债。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一点，但他也不得不承认龙丹的说法是正确的。
他的眼前忽然闪过许多人的面孔。那都是他所熟悉的人，是他的同袍、他的兄弟。知道这些亲近的人阵亡以后，他可以装做什么事情都没有生，因为做为一个北地军人，他必须要这么做。对生死有过多的考虑就会消磨一个军人的斗志。但只要一想起这些人的音容笑貌，他就会感到深刻的悲哀和无由的愤怒。
他也不会忘记那些在他面前失去了生机的人们。虽然他已经记不住其中绝大多数人的样子，但他们濒死前眼中那种神情却都是一样的，混杂了痛苦、惊愕、愤怒和恐惧，他的刀锋闪过，一切湮灭。
当蔡横锦和田百陌身陨的时候，他们的眼神也是这样的吧？
想到蔡横锦是死在龙丹的手里，张别离的表情和动作都僵硬了起来。
龙丹还在微笑，可她的笑容在泪水中看上去是那么凄凉。
“现在你还想带我走吗？”
张别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温柔。
“当然。虽然我没有想过那么多，但总有解决的办法。”
龙丹把脸埋在张别离的大手中，无声地哭了起来。
张别离的手马上就被泪水濡湿。
龙丹的声音很低。“可是我不能跟你走。”
张别离没有说话。
他想把龙丹搂在怀里，可龙丹却挣脱了他的手。她翻身下床，只裹着床单走到窗边，如风中树叶一样颤抖的肩膀让女将军此刻看上去弱不胜衣。
“如果我跟你走，我父亲就会在联盟中失去他所有的威望，那是他一生奋斗得来的，我不会让他的一切因为我的任xìng而灰飞烟灭；如果我抛下一切跟你走，那么我这一生都不会快乐。”
她的声音低下去。“如果我不快乐，跟我在一起的你又怎么会快乐？”
张别离来到她身边，从后面抱住了她。
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温柔。
“谁知道将来会生什么事？所以我从来不会让‘将来’打断我的‘现在’。跟我走，专心致志地做我的女人，我向你保证，你完全没有必要去担心这一切。”
龙丹的身材很高，当张别离从后面搂着她时，他的嘴唇就停在龙丹的耳边。
“一切有我。”
他的话带着火热的气息，直窜进龙丹的心里。
龙丹抱住了张别离环绕着她的手臂。她抱得是那样的紧，好象是一个落水的人抱住了救命的浮木。
她很害怕。她害怕张别离的火热，也害怕他的温柔，在这两样夹攻之下，龙丹的决心正在逐渐地被软化。还有什么比情郎的甜言蜜语更能够催垮女人的心防？张别离绝对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这就让他的甜言蜜语更有令人沉醉的魅力。
“一切有我。”
这是个斩钉截铁的承诺。
龙丹闭上眼睛。不管如何，她至少在现在可以享受一下被情郎蜜爱轻怜的感觉。她能够感到身后那个身体中强劲而有力的心脏的跳动。
chūn天的早晨总是有种让人忍不住要跳起来的暧昧气息。
这时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传令兵告诉他，铁屠要在将军府议事，所有高级军官都要到场。
张别离匆匆穿戴好，在藏在床上的龙丹脸上亲了一下。
“不管有什么事，等我回来。”
龙丹羞红着脸缩进床单。
看着张别离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她的心还是跳得很厉害。她忽然盼望着张别离能够快点回来。也许这就是夫妻之间的那种感觉？
龙丹在床单上舒服地伸展着身体。昨夜他们几乎没有合过眼睛，心绪翻滚的她原以为自己会辗转反侧，可她没想到的是，就是在听到院子里张别离的战马嘶鸣的时候，她就已经睡着了。
张别离赶到将军府的时候，其他军官都已经就座，看见张别离冲进来，大家看着他的目光都有点不怀好意。
“英勇无比的勇毅侯爵阁下居然在战斗结束后受伤，再听到阁下半夜带了个女人回来，那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占领军对所占领地方的行为不检。”
巨昆吾第一个开始表自己的意见。
铁屠冷冷地看着张别离。“有这样的事？我想你应该知道dú lì军团的军法是如何的不近人情，所以最好别做出格的事情。”
张别离看了一眼幸灾乐祸的巨昆吾。“我心里有数。”
铁屠召集军官们是为了研究下一步对联盟的攻势。这位野心勃勃的万里侯从来也没有停止过对战局的思考和计划。占领了雪龙要塞之后，前所未有的巨大地利为帝**提供了无数种进军阿别莱格堡的可能。
直接从雪龙山脉中冲出的帝**根本用不着攻打炎平，直接就能把炎平分割开来，让炎平地区不战而溃。如果铁屠手中有dú lì军团一半的jīng锐士兵，他甚至能够分兵瓦尔河谷，对联盟最最重要的腹地给予致命的一击，不但完全占有大河流域，而且把边境向北推进三百里。从此联盟方面无险可据，万里平原尽在帝国铁骑的践踏之下，彻底解除对帝国的威胁。
即使是现在，铁屠也未放弃一举结束战争的打算。他已经分别向京城和沸城派出两路信使，请求派出驻扎在沸城的联合军团，而且，他命令巡查营全体出动，分别向炎平和瓦尔河谷收集情报。
“但先要做的是，消除对雪龙要塞最大的威胁。”铁屠的话锋一转，独眼中露出诡异的神sè，轮番看着部下。“在我们的面前只有一支象样的、并且算是劲敌的敌人，那就是正在向联盟内部退却的雪龙军，只要消灭了他们，我们就可以甩开膀子大干一场。”
军官们面面相觑，居然没有人响应北地大公的热情煽动。
师辟邪第一个举起了手。“好象我们刚刚和龙山将军签定了停战协议。”
巨昆吾也很是不以为然。“背信弃义是很无耻的行为。”
铁屠又看向刘恒勋。“侯爷呢？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刘恒勋有点迟疑。“我也觉得这样做有点心虚。”
高原猛耸肩微笑。“既然加入dú lì军团，那就惟阁下马是瞻。”
铁屠得意地看着其余的部下。“你们好好听听，这才是一个好军人的回答。跟高将军相比你们都应该感到羞愧。”
在巨昆吾的带领下，军官们出夸张的嘘声。从来不在乎这些嘘声的高原猛无耻地对在座诸人点头致意。
铁屠伸出一根手指，嘘声戛然而止。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协议的内容。我和龙山之间只签署了关于雪龙要塞的停战协议，并没有签署和雪龙军在其他战场上的停战协议。所以，只要离开了雪龙要塞、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对雪龙军动攻击。”
军官们恍然。
巨昆吾咧着大嘴。“没有看出来，军团统领阁下，您还真的很聪明。”
铁屠神气地看着部下们。“按照协议规定，在五天以后，雪龙军将离开雪龙要塞的范围，那时就是我们消灭雪龙军的rì子。现在你们就要回去整顿自己的兵马，对连续作战的我们来说，五天的时间并不宽裕，所以各位要小心自己的职责。拿下雪龙要塞是件大功劳，但在我看来，这个功劳只有在消灭雪龙军之后才能算是圆满。我希望诸位牢记这一点。”
张别离感到有点意外。
关于雪龙军，铁屠的说法是对的。但是，龙山将军是不是真的就会从此一蹶不振？就象张别离自己承认的那样，他对于龙山还缺乏了解，所以他无从去判断龙山的意图，但他可以设身处地地去感觉龙山的感觉。
一万多的雪龙军是龙山的本钱，为了保住这些本钱，他甚至放弃了心爱的要塞，这足以说明他卷土重来的决心。以龙山的经验和智慧，他一定会防备着铁屠这一手，所以他才有五天之后离开雪龙要塞的条件。
铁屠看着他。“我现在想听听你的意见。五天之内dì dū军团不能休整完毕，所以军团要重新组建天风、天山和天火三营，到时候将由你追击雪龙军。”
张别离犹豫了一下，这个时候他想起了在自己房中的龙丹。
“雪龙军的损失不小，几乎已经没有骑兵，所以追击和消灭雪龙军基本没有什么困难，我只要天风、天火二营就足以应付，但前提是，在五天之内我能够得到足够的马匹和武器。我们的粮草没有问题，在要塞里有很多。武器也没有问题，因为从虎踞大营出的辎重已经在路上。但马匹是一个大问题。我至少需要六千匹熟练的战马。”
铁屠看着他。“你为什么不来一次骑步配合的战斗？仅靠骑兵和弓骑兵作战，你会需要更多的时间和跟长的距离，这很冒险。虽然我们的情报表明在联盟的纵深没有象样的敌军，但这毕竟是在敌人的土地上，拉长战线对你没有任何好处。谁知道战场上会生什么样的事情？所以只要有可能，指挥官都要做万全的打算。我倾向于来一次决战，而不是在追击中歼敌。”
张别离摇头。
“我不想和龙山在战场上纠缠，那样只会让战斗变得复杂。这对于不熟悉地形和联盟内部状况的我们来说，并不是一个好的前景。由骑兵和弓骑兵起的战斗虽然要耗费一些时间，但我们拥有敌人所没有的、能够让我们进退自如的机动能力，在一切都不明朗的情况下，机动能力对我军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
铁屠打断了他的话。“你的机动优势仍然会被过长的战线所取消，而且这种情况很可能出现。离开雪龙要塞之后，村落土城会频繁出现，善于利用这些地形的雪龙军一定会给你的骑兵造成大麻烦。”
他在沙盘上指点着。
“我的设想是利用要塞边缘的低地。当雪龙军来到这个地点时，你的骑兵就可以居高临下地冲散他的队伍，把雪龙军分割开来。之后由天山营主攻，他们的作用就象铁锤，而骑兵和弓骑兵就做为铁砧，把整个雪龙军碾碎在这块低地上。”
铁屠看着张别离。“这才是正确的想法。”
张别离摇头。“如果我是龙山，我不会让队伍通过那块低地。那里就象是一个锅底，在那里行军就象在锅里被翻炒的菜肴，谁都看得出那里的地形有多么险恶。就算我为了缩短行军时间而冒险通过那块低地，我也会在遭到攻击时分兵两路抢占低地边缘。我的兵力不够在两个方向上起攻击。而如果主攻一个方向，就有可能陷入腹被背受敌的困境。当然，军团的战斗力值得信赖，苦战对我们从来也不能算是一种考验，但我们承受得住可能出现的伤亡吗？”
铁屠想了想。
“我得说，侯爵阁下，你的想法太保守。我认为，一次决战就已经足够消灭敌人。我不能同意你那种狩猎式的进攻方式，因为后面将要出现的复杂地形会使攻击变得更加困难。”
“我为什么同意雪龙军带走他们所要求的辎重？就是因为这会减缓他们的行军度，尤其是在通过低地的时候。为什么我固执地认为他们会选择通过低地？因为那是他们进入联盟地界最短的路程。就象你说的，龙山一定会考虑我们会追击他，所以他只有尽快地摆脱我们才会安全。雪龙军是漏网之鱼，刚刚经历过惨败和背井离乡的痛苦的他们甚至不能做出象样的抵抗，但进入到联盟地界的他们就会变得不同，你必须要考虑到这一点。”
张别离还是反对他的意见。
“除非按照我的要求，否则我和天风营不会去执行这个任务。”
事实上他还有一些顾虑没有说出来。
对于龙山的表现他始终有些疑问在心里。比如说，为什么龙山没有焚毁储备的全部粮草？难道真的如他所说是“不忍心看着自己人挨饿”而不知道这会给dú lì军团的连续作战提供便利？如果他真的这样爱护要塞人，为什么他在撤走的时候没有带上哪怕是一家一户？难道他是怕给自己增加累赘？
张别离忽然认为，龙山似乎比铁屠更盼望有一次战斗。
但连他自己也知道这个想法是多么的不切实际。
除非他们有强援。
铁屠冷冰冰的话打断了他的思考。“你是在威胁我？”
对诸般烦乱的心绪不得要领让张别离显得有些意兴阑珊。
“我不想违抗你的命令，如果你执意要按照你的意见打这一仗，那么请解除我对天风营的指挥权。”
大厅里静了下来，所有的军官都看着dú lì军团的一号和二号人物。
在军官们看来，这两个人的想法都有可取之处，又都有所不足。但毕竟还没有什么人能够象这两个人一样对战局思考得这么深远和详尽，所以没有人能够参与到他们的讨论当中。
张别离笑了笑，让气氛缓和下来。
“这么说吧，如果你亲自去打这一仗，那么我会服从你的一切命令。”
铁屠怒视着他。“如果我不亲自去，那我就得闭嘴是不是？”
张别离微笑。“你一向都那么英明。”
铁屠的脸sè还是有点难看。
“如果你固执己见，那么你将要为这次作战负上全部责任。”
张别离对他的顾虑不以为然。“我不是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
在会议结束的时候，巡查游击的快报开始陆续送到铁屠的将军府中。
但张别离并没有急于研究这些快报。如果龙山对帝**的攻击早有准备，那么这些情报的真实xìng就值得怀疑；如果龙山对帝**的攻击没有准备，那么也就只有临战前的情报才会有价值。而最保险的做法，就是等到情报到了一定的数量再做分析。张别离自己就是一个资深的巡查游击，他很清楚大部分的巡查游击报上来的情报中有多少臆测的成分。
铁屠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
“对了，关于那个南明月，你有什么想法？是就这样把他囚禁着还是直接砍头？他毕竟是一个上将军，我们必须得给他足够的尊重。”
张别离把手臂枕在脑后。
“我现在在想，为什么当时我会想到拿下他而不是杀了他。”
铁屠冷冷地看着他。“因为你总是喜欢逞英雄，这脾气早晚会毁了你。”
张别离有点鄙夷地看着他。
“我没有听错吧？一个‘飞’上敌人要塞的人居然跟我说什么‘逞英雄’？”
铁屠微笑。“他是你的俘虏，还是由你来决定他的命运。”
张别离犹豫了半晌才开口。“还是你来决定吧。”
铁屠撇撇嘴。“这个人对联盟和帝国来说都是一笔财富。他也许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一个既jīng通帝**事务又jīng通联盟军事务的人才，所以，我很希望他能够投到我们这边来。不过考虑到他接受过帝国的教育而仍然回到联盟中去这个事实，就知道我的想法其实只是一相情愿。”
铁屠狞笑起来。
“那我们还留着他有什么用？等到你带兵去追杀雪龙军的时候，我就拿他来祭你的军旗。老弟，你简直是联盟上将军的克星，等到你生擒或是手刃龙山，那你就会成为新的帝国名将。”
张别离没有回答铁屠。
现在对他来说，打垮雪龙军是一回事，但要杀掉龙山则是另外一回事。
打垮雪龙军，只是战争的一部分，就算龙丹心生怨怼，她也能够理解。她是一个将军，完全懂得战争是怎么一回事，完全能够接受这样的结果。但她绝对不会理解，为什么会是张别离杀死龙山。就算是别人杀死的龙山，她对别人的仇恨同样会影响到他们之间原本就危如累卵的关系。
刚才他一时兴起，才会把自己的设想和盘托出，现在他却对自己的冲动感到后悔。如果五天后战事重启，他又该如何面对龙丹？现在她已经在为是否回到雪龙军而犹豫不决，如此一来会不会适得其反？
张别离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
做为一个军人，先要考虑的是自己的责任，然后他才能做一个普通人去考虑其他的事情。现在无论做怎样的决定都不会是正确的，那么何不等到事情生后再随机应变？
军官们陆续散去执行自己的命令，他也借故离开了将军府。
龙丹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坐在床前的张别离。
张别离已经去了戎装，正用那双深邃的眼睛盯着她看。
同样是一夜没有合眼，张别离却还是显得很有jīng神。
龙丹微笑，迎着张别离的眼神。“我饿了。”
张别离从身边的桌子上端过一个木盘放在床上。
“我正等着你起来一起吃晚饭，我真没有想到你这么能睡。”
龙丹裹着床单从床上坐起来。“你也没有吃饭？”
张别离笑了笑。“我想知道两个人一起吃饭是什么滋味。”
看着她平静而慵倦的脸，张别离的心中悄然升起一丝歉疚。
迫不及待地扯下一只鸡腿后，龙丹为手上的油腻抱怨起来，张别离抓住她的手，连吮带舔替她“洗”干净，趁她笑得开心的时候又在那只鸡腿上咬了一口。龙丹娇嗔着要打他，却被他一个虎扑按在床上，龙丹见势不妙，忙将鸡腿塞在嘴里，张别离也伸过嘴来抢。朱唇与皓齿齐翻，舌头共鸡腿一味，谁还分辨得出其中的味道？
你喂我一块儿、我哺你一口地吃完晚饭，两个人又相拥着搂在一起。
“你的手好油，不要在我身上乱摸。”玉人喘吁吁地娇嗔。
“喀喇”一声，床单被撕开一片，擦拭双手，然后被扔到一边。
“现在我的身上也都是油腻腻的，我要去洗澡。”
男人没有说话。
“天哪，不要……”
两个人暂时忘掉、或者说暂时不去想起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巨大yīn影，只是为了尽情享受那种略微带着痛楚的甜蜜。没有人能够改变已经生的事实，那么随波逐流也好，不管是撞在石头上粉身碎骨，还是筋疲力尽地搁浅沙滩，那都只能由得命运来摆布。。虎踞雄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