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忠心

  我闻声快步入内,只见刘如意双手扒在监牢的栏杆上,面色惊恐得灰败,全身不停地颤抖,他看见我进来,哆嗦地向我冲来,一把揪起我的前襟。

  “如意?”我悲悯地望着他,轻声唤道。

  他大力地抽着气:“钥匙?钥匙!你给我钥匙,我要进去!”

  我深深地看进他的眼,缓缓地道:“朕不是不给你钥匙,但是你要冷静些……”

  他咬着唇看我,双目赤红,脸上还蜿蜒着泪痕。我轻声解释道:“朕没有想到会变成这样……刘建……竟然如此在意当年生母的事……”

  他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一般,揪着我的前襟直直地看着我,我叹了口气,朝外面唤道:“来人,把这牢房打开……”

  一名狱卒头领战战兢兢地跪在我的面前:“禀皇上……这牢房的钥匙,只有卫尉大人才有.”

  卫尉大人,便说的是刘建了。

  我闻言怒道:“朕竟连一个监狱的钥匙也无法拿到?这成何体统?!朕要一刻之内便开门,若是做不到,你便提头来见!”

  那名监长额上冷汗涔涔下,向我磕了一个头,转身飞也似地跑了出去。我转身歉意地对刘如意道:“我们再等等……”

  刘如意的眼泪顺着脸颊如决堤般涌下,他似乎终于回神发现了现在的状况,他睁着赤红的眼直直地望着我,抽泣地不成声:“为什么?我才死了父亲,为什么母亲也……”

  我伸臂环住他的脊背,他全身猛烈地颤动了一下,我将他抱进怀里:“别怕,还有哥哥呢,只要朕在的一天,就一定保你荣华富贵,再也没有人能伤害你……”

  他在我怀中咬着嘴唇点了点头,也伸手回抱住了我。

  这是我和他再一次相见以后,他第一次对我作出的友好举动。

  只见那名监长如飞般冲进了监牢,直到在我前面几步的地方才缓下来,扑跪在我的面前:“皇上,臣从卫尉处取来了钥匙。”

  我轻轻地放开了刘如意,回身淡淡地道:“开门罢。”

  “诺。”

  我又让人召来跟着刘如意一起来的宦者,吩咐道:“你将长乐王的銮驾抬进来,里面多铺上细软的丝绸。”

  “母妃……母妃……”

  我挥挥手,让那名宦者赶紧去操办,转眼看见刘如意已经到了里面:“母妃……你说话啊,我是如意,母妃……”

  我推开木栏],踏上枯黄的稻草,也走了进去,如意不断地呼唤着已经没了听觉的戚夫人。

  戚夫人也许感受到了身旁的人就是儿子如意,已经被毒哑的嗓子里发出赫赫的声响,沙哑难听,如意呆在那里:“母妃……母妃……”

  他转过头来:“你说,我母妃是怎么了?”

  我轻轻地道:“这里潮湿,朕刚知道这件事就让人去唤你了,就是为了不让太妃娘娘再受哪怕是一时一刻的苦。你的銮驾朕已经吩咐人抬在门口了,你快让太妃娘娘回长乐王府修养,才是正理……”

  如意怔怔地看着我,抬起袖子胡乱地擦了擦脸,道:“对……对……来人……”

  我朝外面恭立的狱卒唤道:“还不快将太妃娘娘抬出去……”

  刘如意失了神般:“不……我自己来抱……”说着他便伸臂想要抱着戚夫人。按说,看他的形貌不该有这么大的力气,他却一下子便将戚夫人抱了起来。他在她耳边轻轻地道:“母妃,母妃,我们回家吧。我给你找长安最好的医正,我让皇帝哥哥给你派最好的御医,我们一定能把病看好的,对不对?”

  说着他便抱着戚夫人,走过了我的身边。戚夫人没有手脚,那样子按说该很滑稽,但我却笑不出声来。刘如意和我一样,都是一个女人的儿子。

  我就这么跟在如意的身后,出了牢狱。如意径直地上了銮驾,也没有跟我打招呼,长乐王的銮驾便落下了帘子,只有如意身旁的宦者向我磕了一个头,这才坐上了驾车执御马的位置。

  车轮辘辘地转动起来,压在青石板上,辄辄作响。我一直目送着长乐王的銮驾消失在远方。

  我的宦者恭敬地站在我的身后,面上没有一丝表情。他是母后安排给我的人,我也没什么好不放心的。

  回了母后在未央宫的居所,只见母后全身带着孝,坐在灯台下看书,面容沉静。我在她对面坐下,她放下了手中的竹简,轻声道:“皇上来了?”

  我笑出声来:“什么皇上,还不是母后的儿子。”

  母后欣慰的]面容,让她似乎又添了些风韵,我轻声道:“戚夫人的事……儿子已经处理了……”

  母后的眸中精光一闪:“你会不会觉得母后残忍,要用那样的方法……?”

  我叹了一口气:“我和鲁元姐姐,都是您的心头肉。我这些年在边疆,朝中的事情也听闻的少。我才知道,当年我在白登被围时,戚夫人是向父皇进言,让姐姐和张傲和离,嫁到匈奴去……”

  母后缓缓地站了起来:“都过去了……盈儿,都过去了……”

  我苦笑。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我的无能,我怎么能忘记。我后来才知道,您去父皇那里跪着哭诉,父皇在里面和戚夫人莺歌燕舞,竟让您在外面跪了两个时辰……那桂宫的宫人,根本就没有通报……”

  “后来还是您闯了进去,跪在父皇面前哀求,姐姐才得以身保,是不是?”

  母后走到了窗前,背影孤零零地在那里,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显得寂寥而苍老,我走到她的背后,靠在她的身上,双手抱着她的肩膀。

  她哑声道:“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尽说这些做什么?”

  我眼睛有些酸:“母后,我以后会保护你,再也不让你受委屈了。”

  母后静默地看着天边的红云,沉静地道:“如今,这天下,还有谁能让我受委屈?”

  我一怔,笑了:“母后所言甚是。”

  ——————分割线——————

  直到我渐渐地摸清了朝中各个臣子派别等,便在之后的一年中,颁布了几道圣旨。如今大汉满目疮痍,最重要的便是休养生息,以无为治天下。

  尽管我还要御驾亲征去讨伐剩下的诸侯王,但我却不得不缓缓图之。

  自从即位以来,我一直在琢磨。

  我让恢复原职的丞相萧何将朝廷所有的账簿和量仓都整理清梳了一遍,渐渐也知]道了自己的家底。

  不说我这些年年年北抗匈奴,透支了朝中许多钱粮马匹,就在不久前发生的巨鹿远征和梁王谋反也再一次使帝国的元气大伤。仓廪中的粮食已经不多了,马匹等等死伤无数。

  第一道圣旨,我颁布了“招降纳叛”的诏书,凡是以前参加过谋反的诸人,只要愿意归降朝廷,朝廷皆会在长安赏赐宅院,进行封赏。

  第二道圣旨,我颁布了释放宫中奴婢的诏书,并责令京城富户权贵,疆域中的诸侯王,全都按照爵位的高低释放家中的奴隶到田间,从事生产。

  第三道圣旨,我宣布朝廷非征战,田租上实行“十五税一”,轻徭薄赋,休养生息。

  第四道圣旨,我将孙疏通尊为大儒,和周昌同列御史之位,在朝廷中推广它制定的礼仪。并在祭天的时同时开始祭祀孔子,并重用儒士。以孝治理天下……

  第五道圣旨,我在四海下达“求贤诏”,于全天下广招贤士。

  第六道圣旨,我在朝廷中实行了“量吏禄,度官用,以赋于民”的财政支出紧缩政策,提倡全国节俭。

  我还需要在养精蓄锐几年,否则,万一刘建刺杀韩信的行动失败,我没有把握能打赢韩信指挥的军队。

  自从我登位以来,政务多如牛毛,几个月都方才被我缓缓理顺。如今以无为治天下,每日事物才渐渐少了下来,倒是并不十分繁忙。

  这日我练完武后,正在宫内漫步,竟不知不觉走到了未央宫的后偏殿。这里面住着的,都是父皇的太妃们,里面就有生下了刘恒的薄夫人。薄夫人和母后关系向来很好,就连薄夫人的披香宫,也是后宫里赏赐最多的一个。

  “摆驾,去披香宫,朕去看看朕的弟弟……”

  “诺。”宦者闻言,便先小

  跑一步,先去通报了。

  我便缓缓走]进大殿,正忖度着历史上的文帝,小时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孩子时,忽然耳边响起一声娇呼:“皇上?”

  我转身,却见籍儒一身白衣,还未脱去孝服,远远地站在另一偏殿的门口,怔怔地望着我。

  “拉下去!成何体统!”我身边母后为我挑选的宦者大喝道。

  我没有说话,转身进了薄夫人的披香宫。只见一个面容文雅的娇俏女子跪在我面前:“未亡人薄氏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微微一笑:“不必多礼了。”目光转过,落在跪在她身边的一个小小的身影上,他坐在自己的小腿肚上,一脸好奇地望着我,嘴巴上却规规矩矩地道:“皇上万岁!”童音清脆。

  我哈哈大笑,一把将他抱了起来:“恒儿,你今年几岁了?”

  他睁着大眼睛,眉眼酷似父皇。他见我抱他,似乎一点儿也不怕生,咧开嘴,伸出三根手指:“恒儿今年三岁了!”

  我笑着刮刮他的脸,薄夫人一脸恭敬地坐在下首,先谢了母后对她的隆恩,又谢了我关怀弟弟,说话慢条斯理,丝毫不乱。

  我正逗着刘恒:“恒儿平时最喜欢吃什么?”

  他撅起了小嘴:“恒儿最喜欢吃杏仁酥,但是母妃不让恒儿多吃。”

  我忍俊不禁:“那朕可要好好替恒儿多罚你母妃……”

  他坐在我的臂弯中连连摆手:“不用罚她,你多赏我吃些便好。”

  闻言薄夫人以袖掩口,在旁边吃吃地笑了起来。正在这时,门外隐隐地立了一个宫人:“皇上……”

  我心下微微挑眉,将怀中的刘恒递给薄夫人。那名宦者弓着身子进来,在我耳边耳语了几句。我微微颔首,起身向薄夫人道:“朕有些事,就不久留了,恒儿真可爱,朕这些年年年在外征战,都不曾关照弟弟,以后朕会常来……薄夫人若有什么需要的,尽可言于太后。”

  她对着我轻轻一福:“诺,多谢皇上。”

  刘恒也学着大人的样子给我行礼:“多谢皇上。”

  我微微颔首,转身而走。

  没有想到,刘恒竟然如此的早慧,没有想到,薄夫人竟如此的智慧。她和母后一直关系亲密,所以父皇不喜欢她,但就凭这一点,她就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

  她以前是魏王豹的正妻,被父皇掠来放在自己的后院中。她本出身高门大户,从小受过良好的教育,她不通歌舞,却知审时度势。今日我贸然来访,她却丝毫没有流露出或惊讶或惶恐的表情,恭恭敬敬,礼仪据当。也许只有这样智慧的女人,才能养出这样早慧的孩子。

  心下叹了口]气,我边走边问刚才的宦者:“长乐王何时去找的卫尉?”

  “子时三刻。卫尉受了伤,已派了太医去了卫尉大人府中。”

  我缓缓点头:“长乐王回宫了么?”

  “禀皇上,回了。长乐王回宫后,发现戚夫人已经断气多时。”

  我顿住了脚步,怒道:“传刘建进宫!他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朕还没跟他算他残害太妃的罪状,他竟连人都杀了!”

  “诺!”

  我面色阴沉地在内室中踱步:“臣刘建参见皇上!”

  我转身看着他,只见他肩上受了伤,被白布包裹着,还隐隐渗血,看来他来的倒是急。

  我冷冷地打量着他:“你在搞什么!”

  他仰面望着我,如今他黑黄的面容早已长开,皮肤仍是黝黑,眉目如剑,漆黑的眼眸如孩童时一般漆黑不见底:“皇上……今日臣本来什么也没做,长乐王来见臣,臣以礼相待,却不想他提剑便要砍臣,臣躲避不及,这才受伤……”

  我冷笑道:]“他那点三脚猫功夫,岂能碰到你半根寒毛?还流血了?你真出息啊,朕都白宠你了。你说你不是为了向戚夫人下手,才缠住长乐王的,朕都不信!”

  刘建黑黑的眉毛没有一丝抖动,只是平平地道:“皇上,长乐王残害同宗,还请皇上办了他。”

  我三步并成两步,上去对着刘建的胸口就是一脚:“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他没躲没避,生生受了一脚,抬首望着我:“哥哥,我们在燕地受了那么多苦,你忘了么?你忘了你几次都几近战死么?我知道你心里苦,但是你碍着面子不愿意做的事,我帮你做!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

  我心下大震,沉默地看着他,半晌才开口:“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自嘲地笑了笑,道:“我这辈子,最想做的事情,一件是为母亲报仇,一件事就是帮你。我知道我说这话犯了忌讳,你心这么深……但我就是想帮你……”

  我怔怔地看着刘建,走到他面前蹲下来,微微皱眉道:“我们一起在燕地的时候,那么苦的时候都过来了,现在正是你享福的时候……我是你哥哥,我们血脉相连……你何必……?”

  刘建又笑了,打断我道:“我不在乎……”

  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回府静养罢,好好想想你今天说了什么。”

  “臣请去刺杀太尉王韩信,若是臣能成功,便为皇上剪去心头大患;若是臣不能成功,还请皇上为臣恢复皇弟的爵位,以太尉王擅杀皇胄的名义讨伐他。”

  我叹了口气:“你今天先下去。”

  后来我召来了恶来,问他刘建最近怎么这么不对劲,恶来在我面前跪了下来:“皇上,是臣的失察。”

  遣走了恶来,我心下不禁沉吟,刘建一直为我出生入死,我从没想过,原来他心里竟是这样的心思。

  按恶来言语中隐隐约约透出的一点,我终于知道,原来他当我的死士,多少还是不甘心的,甚至他也许从没有将自己作为一个死士看待过,他心中,自己永远是一个皇子。

  他跟着我,是因为能报仇雪恨。他接受死士的身份,是因为这是他实现愿望的唯一途径。

  他如今大仇得报,便已有了死志。他想死前做些轰轰烈烈的事,并在死后恢复帝胄的身份。

  我抚上额头,我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是背叛;这到底算不算是欺骗。

  他私自启用了他管辖的死士,将戚夫人杀害……

  一时间,我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皇上……”

  我抬眼:“进来。”

  ]

  一人周身的黑衣:“长乐王回宫后,发现戚夫人已死,昏厥了过去,太医后至,长乐王醒后却如得了失心疯般将当日当值的宦者宫娥都拖出去杖毙了。”

  我微微颔首,起身走近他的身旁:“十七,你跟着朕多少年了?”

  “禀皇上,臣从皇上是太子的时候,已跟着皇上七年了。”他是和刘建一批成为我死士的孩子之一,如今都长大了,现在是刘建的副手。

  我问道:“你成家了吗?”

  他一个头磕在地上:“臣为主生,为主死,何以家为?”

  我叹了口气:“你也不小了,现在天下未安,朕还不得不为黎民百姓,为四海安]定殚精竭虑。但只要朕能得一日太平,你们就都入仕吧,朕提拔你们做官,到那个时候你们都该成家了。”

  他头磕在地上纹丝不动,我却仍看见了他撑在地上的手微动了一下。

  我走过他身旁的时候,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给朕好好干。”

  说着我便走出了大殿,耀眼的日光射来,我道:“起驾去长乐王府。”——

  作者有话要说:]明日更新章<div>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