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建番外 追随

  我最初的记忆,来自一个阴冷的大殿。

  在那里,有最疼爱我,并且养育我的月嬷嬷。

  偶尔从大殿里探出头来的阳光中,我总能发现其他人的身影,那是我对这个世界最初的的悸动和好奇。

  他们穿着光鲜亮丽的衣裳,带着吉祥如意的饰品,穿梭在明媚的阳光下。

  我本以为,我和他们,天生就是不同的。但月嬷嬷却对我说,我原本该和他们一样,我原本该吃最好的食物,我原本该穿最好的衣裳,我原本该有成群的下人服侍。而不是住在阴冷的偏殿,吃冷饭冷菜,只有一个年老的嬷嬷跟在我的身旁……

  我不解地问为什么。

  “因为你的父亲是皇帝,是天下最尊贵的人,而你是皇子,是天下第二尊贵的人。”

  我又问道:“父亲是谁?我见过吗?”

  “可怜的孩子,你没有见过。是他让你的母亲生下了你,你身上流着他的血,你和他血脉相连。”

  “我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吗?”

  “不是呵,你是娘娘为皇上从肚子里生出来的。可惜你命苦,生下来就被人害死了娘……”

  我双手扒这窗楗,望着外面明媚的阳光,我真的该和他们一样吗?

  “当然,你是最尊贵的皇子。”

  “可是我在花园里遇见他们,他们从来不理我。”

  “这都是那个戚氏造的孽,她害死了你的母亲,让你孤孤单单地留在这个世界上;她让你的父亲疏远你,冷落你,让你活的没有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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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我望着他点了点头。

  从那时开始,一件事情便音绕在我的心中。

  为什么我是皇子,却要住在这样落魄的地方?

  为什么我是皇子,却要每每看那些宦者宫娥的脸色?

  既然上天这样抛弃了我,那我为什么还要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怀着这些疑问,我长大了。

  用现在的眼光看,那时的我,愤世嫉俗,不满一切,看到美丽的事物,总是想破坏,看到讨厌的东西,便想毁灭。

  在这样的心境中,我第一次和他相见。

  那时,我并不知道他是太子。他坐在花园里,声音朗朗地读书,他看见了在一旁窥视他的我,有些惊奇的望着我:“你是谁?”他轻声问道。

  我皱着眉头说:“我叫刘建。”

  他怔了怔,对着我和蓄地微笑,日光照在他的脸上,显得他羸弱而苍白,他有些虚弱地微微眯起眼:“我是刘盈,你的哥哥。”

  原来,他就是太子。

  可是我看不出他比我出色的地方,他的手腕很细,眼神飘忽,笑起来的时候,总是看上去有些忧郁。

  可是上天却选中了他,而不是我,为什么?

  我不甘地望着他身上的华贵的衣饰,月嬷嬷的话语再次浮现在了我的脑中。

  我和他们本是同根生,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一个漂亮的宫娥姐姐视若无睹地穿过我的身边,恭敬地朝他走去,笑盈盈地道:“太子殿下,皇后娘娘唤您回去吃点心呢。”

  他满不情愿地摇头道:“我不喜欢吃点心。”

  那位宫娥又劝道:“殿下,有杏仁酥,桂花膏,喜蜜糖……都是专门为殿下做的呢。”

  他微微地撅嘴:“那些早就吃腻了……”

  我站在一边,光听名字,口水便要流下来。我强行忍住了,却见太子浑不在意地要赶走给他送点心吃的宫人。

  “太子哥哥,我想吃。”最后我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他忙唤回了宫娥,让她将点心拿过来,和我一道吃。他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满足地微笑,似乎比他自己吃了东西还要开心。

  我吃得满嘴是油,他在我身边笑着问我:“好吃吗?我从小吃这个,觉得一点也不好吃。你若是喜欢,我以后多拿些给你吃。”

  我正在咀嚼的舌头僵在了那里,不知为什么,嘴里如米蜜般的甜味渐渐犯了酸。

  屈辱的感觉如潮水般涌来。

  他却自顾自地续道:“我真羡慕你,整天自由自在地游荡。我母后对我可严厉了,每天不是要就是叫我练武。读书就算了,可是我一点也不想练武。”

  原来……他厌弃的每一件东西,都是我梦寐以求的。

  上天为什么这么不公,如果让我和他易地而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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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禁恨恨地咬伤了嘴唇。

  明明是我自己叫来的食物,明明是我最求不得的美味,我却吃得难以下咽。没有吃完我便转身跑了,我要离开他,回到我自己阴暗的角落。

  我扑在月嬷嬷怀里,放声大哭。

  月嬷嬷轻轻地拍着我的脊背,在我耳边轻轻地安慰道:苦命的孩子,若是你娘亲还在……

  我哭着问道:“我娘亲是怎么死的?”

  月嬷嬷望着远方逐渐消失的星辰,缓缓地道出了一个似乎隐藏了多年的故事。

  末了,她轻轻叹了口气,道:“太子这样的心性,不值得天下的敬仰。若是以后吕后戚氏能对上,我们倒是可以浑水摸鱼。”

  我虽然不完全明白,但我知道,月嬷嬷是为了我好。

  这便是我和他第一次相遇。

  那时,我还不知道,他心里藏了许多苦,许多悲,对着外人,他只能带着一副笑皮的面具。

  幸好,我第二次再次遇见了他。

  如果不是他,我的整个命运,都会截然不同。

  再次的相会是在御花园中,他正从外面匆匆地跑进来,那时我正推搡着刘如意打碎了皇上赐的夜明珠。我一点也不后悔,这是他应得的报应。

  我跪在地上,第一次见到了被称作是我父皇的人。他的脸就像恶鬼一样凶煞,不过我却一点也不怕他,我怒视着他,和他争锋相对。

  却见太子一脸焦急地跪在父皇面前,似乎是在为我求情。我惊讶极了。

  我原本以为,他像月嬷嬷说的一样,是个窃据显位的,无能的人。

  可他如今,却居然为了我,挺身而出?

  还叫我“建弟弟”?

  他真的是因为那次而识得我了吗?他没有怪我的无理吗?

  原来之前,竟是我错看了他。

  让我更惊讶的是,刚才还满脸乌云的父皇竟然笑出了声,答应了他的请求。

  我心里又从惊讶窃喜变成了悲哀。

  我本就没有错,但让我免罪的不是我身无罪责,却是太子的求情。

  那个被称为我父皇的人,终究还是偏心的。

  月嬷嬷暗示我,让我多谢谢太子,我虽然肚子里憋着一口气,但还是照做了。

  那时我隐隐觉得,我算是认识了他了吧,他的心域,他胸怀,可惜那时我尚且年少,即使有微微的感觉,却并不能提炼出来,言之于口。于是那时我只是变得依赖他了,很久以后,我知道这种感觉,叫做喜欢。

  看见他有了成就,便会为他高兴;看他受了欺负,便想为他出头;看他纳了美人,我便像自己纳了美人一般心满意足。

  那天回去以后,月嬷嬷不顾脸上的重伤,面色凝重地叫我过去,她沉沉地开口了:“太子真是仁爱啊……今天他跟皇上说的那些话,句句在理。还为你求得了进学的机会,他真是你的恩人。你以后若能舍生忘死地跟着他,他不会亏待你,至少能保住你的性命……”

  我一怔,面子上有些过不去,不服气地喃喃开口:“这些又何必他求,这些本就是我应得的。”

  月嬷嬷轻轻抚摸着我的脸颊:“傻孩子这就叫做借力使力不费力你知道吗?若是没有太子,即使这些是你应得的你也的不到。”

  我咬着嘴唇,低下了头。

  心中却不断地咀嚼,他每一个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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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我上学的时候兴奋非常,因为月嬷嬷说读书识字,是富贵的第一步。

  给我和太子上课的,是当今大儒孙疏通。他给我讲了许多上古的故事,都是我从没有听过的,就好像给我黑暗的生活开了一闪窗。

  孙疏通说,古代的上贤中,也有像我这样不受宠的皇子,他们能为了辅佐兄长而殚精竭虑,为了国家舍身忘死……有人甚至因为担心兄长的怀疑猜忌而自己跑到山中去隐居的。

  孙疏通的课,像是将我一直在思考的东西贯穿了起来。

  为何我名贵而身贱?

  为何上天独独就抛弃了我?

  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但孙太傅的故事,却不断地启发着我。

  我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自从听了孙太傅的故事,我才知道,原来我的遭遇,并不特别。

  皇家的历史中,从来都不乏这样的皇子。他们不受宠爱,他们四处奔波,甚至逃亡。但这就和上天赐予的显爵一样,都是去实现仁义的契机。

  那么多先哲,他们和我同样身份高贵,受到的屈辱比我还要多,却仍能心忧天下,胸怀社稷,不乱尊卑,克己守礼,这才留下了千古的威名。我渐渐知道,原来生活对我来说,不是一种煎熬,而是一种上天的考验,一种对我高尚品格的磨砺。

  这么想的时候,心中的愤恨阴郁便渐渐少了免征个人也疏通顺畅起来。

  上天将我流落成这个样子,便是我存在的意义,祂想让我去实践它的德行。祂在万人中,选中了我,这难道不是我的荣耀吗?

  原来皇子的荣耀不在于华服轻裘,不再与高官显爵,而在于血液。皇族血液本身的考验,便是上天赐给我的荣耀。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胫骨。

  我每日上学,都会不自觉地偷偷望向太子哥哥。

  对,太子哥哥,既然他开口唤了我弟弟,他便是我的哥哥,这个世上唯一的兄长。

  他好像和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很不一样,虽然面色上都是恭谨,但眉目间的气质,却已决然不同了……原来,我们都在长大。

  他……应该会是一个圣明的君主吧,因为他的一切所作所为,都和随太傅书中讲的圣君明主一样。

  能有这样的兄长在我身边,我一定能完成上天交给我的任务。祂的垂青,我不会辜负。

  可就在这时,月嬷嬷却被人害死了,还是那个戚氏……

  我的泪水流了满面,苍天,苍天,难道这也是你给我的考验,难道这也是皇族血统中带出的罪吗?

  直到现在,我仍不敢回忆起当时的情形。

  我一遍一遍地看着空落的床榻,一遍一遍地撕心裂肺地呼喊,但是空旷中,只有我凄厉的回声。

  我心都要碎了,死了,她可是一直陪伴在我身边的人,她爱我照顾我,我爱她依靠他……可她就忽然这么逝去,不留下一点生息,如风般飘散。

  另一个人的一个念头,她就不得不得死……我悲伤的同时也愤恨极了……我恨不得撕裂整个长安的城墙,将那个阴毒的女人埋在最深的土瓦中……

  月嬷嬷,教了我那么多的东西,给我讲了那么多的故事……却被一介宠妃害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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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心被掏空了,我甚至后悔,为什么以前没有多陪陪她,而是整日念书……

  我失声地大吼着,直到喉咙不再有声音。

  “建弟弟?”

  是他的呼唤,将我从修罗场中救了出来,我如溺水的人攀上浮木般攀上他的身体,温暖而坚强,我抱紧了。

  那时,他就是我最后的一缕阳光,我最后的一点生机。

  他抱着我走了,给了我另一个家。一个温暖的,能住人的地方,皇后娘娘温厚而寡言,总是送来我最需要的东西。

  在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从前的自己是好傻,我为什么会在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跑掉呢,我要是早些和他亲近,该有多好?

  在那一刻,我愿意为了太子哥哥而死。

  当我发现他也在受着戚夫人的欺凌时,我愤怒了。她夺走了我一个亲人,夺走了我两个亲人,现在,还要祸害我第三个亲人吗?

  我绝不会允许,即使我死了,我也决不让他,动太子哥哥一根毫毛。

  太子哥哥太爱仁爱,太重礼了,他甚至不愿意以太子之身,和一个女人争执。

  他总是谦让再谦让,然后带着我去父皇那里说理。

  但就连说理他也总不愿意捅破那层孝悌和君国的窗户纸,我想,他心里还是太柔软了。既然如此,就应该是我帮他站出来,为他遮风挡雨。

  既然他不愿意、不能做的事情,就让我来做。圣君贤臣,仁兄义弟,我和他一定能够做到的。

  我心中想为他做事,但他一次次出征打仗,我却因为年幼没有机会跟随……我每次去问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总是微笑地对我说,让我安心在宫中,等我长大了,定能帮太子哥哥的。

  但是我等不了那么久了。

  我在宫中又不小心惹了事,父皇把我贬了,贬到庶民。

  知道这道旨意的时候,我不再如月嬷嬷那时如遭当头棒喝。

  ]

  我知道有句话,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不禁自嘲地笑了。难道上天真要将我逼进死地,才让我浴火重生?

  在等待他的日子里,我变得想念他,我变得对其他人都暴躁易怒。

  终于,我在出宫前,再次见到了他。

  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高大英俊,我却还像只没有张开翅膀的小鸟。若是这样,我一辈子无法报仇雪恨,更无法辅佐他。

  “太子哥哥,我和你一起出去打仗好不好?”我问道。

  他回答我的时候,满眼都是欣慰:“若得你相助,我心甚慰。”

  我被带到了他在偏郊的宅子,教我武功的师傅,名叫恶来。

  “你的兄长如今无人可以依靠,你和他血脉相连,只有你,能帮助他辅佐他。”

  “你的兄长如今身处险地,你一定要万事为他着想,他方能成就大业。”

  “你的兄长有时太过仁爱,他不愿意做的事,你要审时度势,帮他完成。”

  “若是如此,你身为死士,在他身边,却是再合适不过。待他身登九五,你还有什么事不能实现的?你若是被缚于死士的名号而不助他,那你便是痴人一个。”

  “他如今急需用人,你切不可以皇子自居,坏了他启用他人的大计。”

  我一一牢记在心里,恶来看我的眼神很深,让我不由得相信他。

  我宣誓效忠太子哥哥的时候,他仍是问我,要不要成亲。

  我心里默默为他担心,他太过仁爱了。他自己如今都朝不保夕,却仍在为我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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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成亲?笑话,我成了亲,谁来帮助他?谁来帮月嬷嬷报仇?若是他经历了这样的事情,他还愿意成亲吗?

  我终是回绝了他,成为他的死士。为了他,为了我自己。

  后来一直跟着他,转战四处,浪迹燕地,他从来不曾抱怨过生活的艰辛和苦难。

  我才终于知道,原来苍天给一个人的位置越高,给他的磨难也就越大,他只有通过了这些考验,才能配得上那个位置。

  那天,刘如意被立为太子的消息传来,他在我房里喝了很多酒,眼角都湿了。

  他说他担心他仍在汉宫中的母亲,不知还要受多少欺侮;他说他失败被围,对不起将士,对不起跟着他出来建功立业的儿郎。

  我听着听着,眼泪不由得落了下来,我已经很久没有落泪了、

  我紧紧地环抱住他的肩膀,这次我会来保护他。我和他本就是一体的。我无论是作为死士,还是作为他的弟弟,都和他血脉相连。

  等他再次擦干眼角的时候,便又投入了征战,再也没有提起那次靠在我怀中不知人事的醉酒。

  我这才知道,他心中不是不恨,但是压得很深,从来不在我面前表露一次一毫。他的恨已经深入了骨髓,藏在他心中最深的地方,引导着他的行为。

  我这才知道我之前的幼稚,每一次,他对上戚夫人,对上父皇,我总是觉得他太温雅了;他却是将这些都藏了起来,深谋缓图,努力维持着表面的的协和宁静。

  我有一次问过他,为什么如此压抑自己?

  他说,因为他不仅是一个人,他是皇子,关乎天下。仁之大者,为国为民,他不能为了自己的小恩小怨,坏了国家的大事。

  我沉默了,但我却更依赖他,他便是我心中最贤明的君主。、

  有一天,他吩咐了我,让我去巨鹿为他办件事,我顷刻间便惨透了里面的玄机。

  他没有说出口的东西,我却知道有多么的重要,如果我做成了,天下,便是他的了。

  ]

  在一片呼喝的战乱中,我挽弓搭箭,瞄准了那个对他威胁最大的人,一箭射了过去。箭头上,自然是抹了毒药的……那人中箭倒地,我还想补射第二箭的时候,却听见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这么说,太子殿下,是要登基了。”

  我倏地回首,却见韩信微微地挑眉,骑马不知从哪里冲将出来,望着我的双眸中如有火焰在跳动。

  我平平地看了他一眼,道:“淮阴侯身为太子太傅,难道不为太子殿下高兴么?”

  他勒住了马,朗声大笑:“孤自然为太子殿下欢喜。”

  我沉默地点了点头,冷冷地剔了他一眼,这个人,我总有一日,也要为太子哥哥铲除。

  却见韩信勒马走到了我的身侧,轻轻地道:“难道你就不自危么?你知道太子殿下那么多隐秘的事情,如今还为他……”说着他看了看刚才那人倒下的方向:“你就不担心他事成之后,杀人灭口?”

  我有些奇怪地看着他:“我为太子殿下的死士,为主生,为主死,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倒是淮阴侯几易其主,贪生怕死。我不屑与你为伍……”

  说着我便驾马走过了韩信僵立的身影边。

  等这一切皆完了,我便只剩一件心事了——那便是恢复我皇胄身份。

  我相信以太子哥哥的心域,他不会不答应我的。

  ]——

  作者有话要说:发了,嘿嘿<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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