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事败

  水殿风来暗香满,庭室无声。

  我抬首望向他的面容,却看不出一丝的波澜,淡淡的神情,便如我第一次见他一般,似提线木偶,不为所动。

  心下微涩,不知是为他,还是为我自己。

  我哑声道:“子房……我……”

  他的双眸中不再如秋月般浸着光华,却如远山云如画般,飘渺不可即,只是淡淡地望着我,似乎在等我的后言。

  我再厚颜,对着他淡然的俊颜,却也讲不下去了。

  自嘲一笑,便放了手,我转过了身子:“我……失礼了。”

  背后响起开门的声音,和离去的脚步,我的心被提了起来,却又在阖门的那一霎那落到了谷底。

  眼角瞥见门后的斧子,我走了过去,一把抄起,便往柴房的方向走去。

  柴房里细细长长粗粗短短的枯枝,找了一个木桩,上面深深浅浅都是刀剑的伤痕。一开始劈的时候没有找着窍门,倒是一身大汗淋漓,等劈了半屋子,渐渐熟能生巧了。

  抡斧,弓腰,聚气,下刀。整整齐齐的切痕,一段一段的柴火。

  转身,却见他靠在门边看我,我心下一怔。

  见我回望,他只是轻声道:“臣像太子殿下这般大时,也喜奇山异水,也慕奇人异事。做事只凭心血来潮;后来年纪稍长了,方知少时自己的荒唐。殿下尚且年幼,大好年华,前程似锦,莫要和子房一般才是……”

  我闻言心下一怔,仍是伸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抬脸笑着望他:“我这人就是冲动了些,今日的胡言乱语,倒是让子房先生受惊了,我劈点柴,算是给先生赔罪。”

  他看着我的眼睛:“太子纡尊降贵,臣绵力薄材,怎么当得起。”

  我笑了,目光炽热地看着他:“国士无双,你怎么当不起?”

  他挑眉笑了笑,很平和的样子,转道:“太子殿下要不要进屋喝口茶?”

  喝了茶,我便向他告辞。他拿出一把木伞递给我:“今夜有雨,太子路上小心。”

  顶上密云不雨,我将他的伞揣进怀里,满是笑意地看着他:“恩。”

  他微微颔首,便转身进了蔽庐。

  我在他身后喊道:“子房先生,山下阵法的破解之处,能否教我?”

  他顿住了脚步,也没有回头:“太子龙跃虎腾,区区阵法,何足道哉?”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我才转身去取马,跨上战马,胸中却是说不出来的味道。要说欣喜,却也不是,有淡淡的哀愁;要说哀愁,却也不尽,哀愁里还包裹着如丝的希望。

  我牵着马下山,回望云色中的那抹淡然。众鸟高飞,密云如群。

  “太子殿下?”

  我抬首,看见等在山半

  腰的侍卫诸人,似是远远听着我的蹄声,便备好了弓马,准备随我下山。我微微颔首:“走罢。”

  一行人跨上了战马,在暮色中望山下走去。侍卫长看着我的脸色,近前来悄悄在我耳边问道:“留侯大人还康健否?”

  我怔了怔,声音似乎不像是我自己的:“他抱病已久。”

  前面似有樵夫隐在山间,唱着:“云来山更佳,云去山如画,山因云晦明,云共山高下。”

  一滴一滴的雨水,渐渐循着密林中茂叶的空隙,滴滴答答落在我身上。

  我仰头望着雨势,将伞捂在衣襟中藏好。又让人给我拿了斗笠,继续在山间飞驰。

  刚回宫,便收到了消息,说是刘建的外府已选好;他不日便能搬出宫去。我匆匆地赶到他住的偏殿,却已人去楼空。

  我并非乐善好施之辈,凡胎浊骨一副,自从太兴山上下来,离情别绪便渐渐消散,远看见长安的熙熙攘攘,我便知道,自己又回来了,回到这个沆瀣横流的地方。

  我沉吟片刻,便往刘建的外府赶去。守卫的外的兵卒见到是我,便要进去通报,我挥手止了。

  自己一人走到中庭,这里不算落魄,却也并无华敞。

  远远地看见恶来正在教刘建下跪的姿势,我便将自己隐在了树木之后。他不停地站起来,听着恶来的号令再跪下,恶来拿着教鞭,不断地矫正着他的姿势。

  我心下似乎有些明白了,这便是死士的第一课。

  只见刘建膝盖处磨出了鲜红的血渍,混合着泥地上的黑土,变成紫红的污垢,黏在破碎的裤腿处。

  雨水淋在他的身上,在他的身边砸出一只只小小的水坑,他的发贴着黑黄的面颊,雨中的身躯似乎更加瘦弱。寒风吹过,他身子摇晃,弱不可见地打了一个寒颤。

  我隐在暗处,就这么怔怔地望着他。

  我常想,我来此世,是逆境求生。其实在这皇宫大院的朱红大门后,又有谁,不是逆境求生。

  他脸上满是水渍,顺着他的额流下他的颚。分不清是雨水,汗水,还是泪水。

  我非明眸善睐八面玲珑的人物,如今却每每要做些收买人心的事情。回想起来,总觉得自己的面具离那最后一层撕下,差之离毫,危如累卵。

  挑开遮蔽着自己身体密叶,我从刘建的后面走去,撑开怀中的伞。

  刘建在雨中似已麻木,半晌如不曾意识到有人为他撑伞般浑然无觉;却终于发现了我立于他身后腾龙清纹靴。

  他怔怔地转过脸来,扑通一声跪在了泥泞中,他将头埋在泥水里:“小人参见太子殿下。”

  我落了伞,伸臂抱住他的脊背,哑声道:“我们不练了,好不好?”他抬起满是污渍的面庞望着我:“小人若死,轻如鸿毛;上不能谢于天下,下不能谢于百姓;终不可留名天下。还望太子殿下给小人一线生机,让小人……能学武自强,为太子殿下分忧。”

  我心下震惊,望向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恶来:“他是孤的皇弟,你……你怎么能教他自称小人?”

  恶来也在我面前跪了下来:“既然从前的建皇子已被贬为庶人,天下便没有了四皇子,只有庶人刘建。小人之前问他,是想甿隶此生,还是想力挽乾坤;他回答小人说,他想力挽乾坤,小人这才教他武功。若是这点小苦小难都受不了,那今后千难万阻,也必定退却。今天,小人就是试一试他的心意,若是他真不想枉费此生,便得有决心与毅力。还望太子殿下见谅。”

  恶来说话时,刘建一直双目赤红地看着我;恶来刚刚言毕,他便抓着我的袍裤,嘶哑地喊道:“不错,师傅说得对,要做人上人,得吃苦中苦。我若是这一点小难都过不去,谈何辅佐太子,谈何报仇雪恨?”

  我深深地看进刘建的眼,一手拍上他的脊背,粘腻湿滑。

  “就冲你这份志气,也定有回天之力……”既然他自己心意已决,今后……便怨不得我了。我不是没有给过他机会。

  恶来将落下的伞捡起来,双手奉于我,我抖落上面的泥泞,转身而走。

  坐在屋檐下的石阶上,看着他们雨中操练。

  过不了多久……刘建便能举行为我死士的仪式了。

  我伸手,用袍袖将伞上的污渍擦干净。

  晚上又和刘建一起用了晚膳,他却坚持要坐在小桌,我也没有强求。

  巨变能改变一个人,我是第一次亲眼见到。

  用完饭我便乘着銮驾回宫,雨却是越下越小了。

  “今日父皇还是让籍孺侍寝?”回宫的时候,我问母后道。

  她抬眼看了看我,微微颔首。

  第二日我清晨即起,去御花园练剑。

  剑气冲开了飞扬的尘籽,我如今练剑,不为强身健体,不为煊赫气势,只为杀人。干将之剑,在手中不再沉甸;直觉轻盈律动。

  全身经脉大开,天边曙色微明,我却瞥见花园寂静的梅树后,浮现出一抹罗裙蔓织……

  剑毕,我撤剑而走;那罗裙却转出了暗处,踏着云罗,云鬓花颜,更添了妩媚。

  “太子殿下?”他娇弱地开口,声音婉转好听。

  我顿步,微微颔首:“籍孺公子,恕不久留。”说罢我转身便走。

  他折下花园中一柄枯枝,发出清脆折断的声响,噗嗤一笑:“籍孺前几日才为太子暖了床,怎么太子好生无情,再见了籍孺,却当陌路了?”

  说罢,他便拿那双波光流转的眼睛,在我身上逡巡着。

  “籍孺公子已贵为天子侍寝,孤按礼不该久留。”我侧身还剑入鞘,发出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

  却听见背后幽幽地道:“本来……籍孺还有些贴心的话,想与太子殿下说呢……昨儿皇上还问我,太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既然如此,籍孺就答,太子是个薄情寡义的虚伪之徒,可好?”

  我顿住了脚步,转身朝他走去,压低了声音:“你忘了你的家人了?”

  他娇羞一笑,秋波乍起,嗔道:“籍孺就是开个玩笑罢了,太子殿下也信?怎么,太子殿下现在能久留了?不怕与皇上的侍寝一处,失礼了?”

  我忙暗暗四处打量。

  “殿下慌什么?籍孺怎么觉着,殿下像是在偷情似的。”

  他却忽然扑在了我的怀里,我下意识地一把推开了他。他被我推的跌倒在地,鬓横钗乱。

  却见籍孺脸色苍白地咬唇望着我。

  我心下叹了口气,一把将他拉了起来,他却顺势倒在我的怀里,他在我耳边吹气,苏苏麻麻的触感沿着我的耳廓向上滑动:“殿下,籍孺好想你……”

  我扶住他的腰肢,哑声道:“籍孺……这是御花园……你做什么……不要命了么……”

  他笑了笑,居然点了点头:“恩。”

  我刚要放开她他,他却霎时间苍白了脸色,一把推开了我……

  我心下大震,父皇……应该还在上朝罢……

  我有些机械地转身……

  却见戚夫人牵着刘如意,就站在树丛的后面,似是刚到。戚夫人脸上挂着清冷的微笑,刘如意似乎不知所措地望着母亲。

  籍孺惨白着脸色,偷看了我一眼,便咬着嘴唇朝戚夫人跪了下来:“小人……参见戚夫人,参见三殿下。”<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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