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福祸

  戚夫人看也没看籍孺一眼,只是微微对我福了福身子,垂首轻声道:“太子殿下,打扰扰了。”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籍孺却在地上嘤嘤地抽泣起来,我召来了宦者,让他们将籍孺送回寝宫。办妥了这些,我也急急忙忙地向未央宫奔去。

  跨进门槛的时候,只见母后正对着烛光看一卷竹简,我三步并成两步迈过去,仰起头便将她手边的热茶灌下了喉咙。

  母后这才抬眼看我:“怎么了,慌慌张张的,坐下来慢慢说。”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在她案几对面落座,这才一五一十地将刚才在御花园发生之事皆道了出来。

  母后眉头微皱,忽然冷笑一声,目光寒冰直指着我:“今日之事,你可知道你错在哪儿了?”

  我躬身垂首:“我错在不该不查奸贤,便献人于父皇;我错在举动冒失,让那贱人有了可乘之机。”

  母后的眉头皱的更深了,她盯着我看了半晌,缓缓地叹了一口气,向我招手道:“盈儿,你过来。”

  我近身前去,她拉起我的手,轻轻地用她带着薄茧的指腹,磨搓着我的掌心,她压低了声音:“你今日没什么做错的,你无备,他有备,你自然防不胜防。你身为太子,当泰山崩于眼前而色不改,可今日你居然为了一个伶人,脸色都变了,这是一国储君该有的风度么。有兵来,自有将挡;你心平气和成竹在胸,此事亦不是不能解决。你如此急躁,又于事何益?”

  母后目光灼灼地凝视着我,我内心的波涛都仿佛安宁了一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道:“儿臣……知错。”

  母后若有所思,嘴角微微挑起一抹冷笑:“那个小优伶,倒是有勇有谋,居然敢以身试险。”

  我怔怔地问道:“他……他真是故意的?他为何如此?”

  母后靠在椅子背上闭上了眼睛:“盈儿,你大风大浪还是见得少了;当年……母后这般腌臜遇得多了,再遇上,便有了计较……今日,也算给你上一课。此事,待你父皇召你之时,便可见分晓。你只一口咬定,自己全无非分之举即可。”

  我在母后面前跪了下来,心中涩然,我还妄想着保护她,却一次次被她所保护,我有些艰难地开口:“母后,儿臣不孝。儿臣……太没用了。”

  母后闻言睁开了眼睛,起身一把将我拉了起来;我心怀愧疚地望着她,她静静地平视我,轻抚上我的面颊:“傻孩子……《周易》上说,崇高莫大于富贵,圣人之挚宝是权位。你身居太子高位,天下的有才之士都应投奔于你的门下辅佐你,你又何须你自为能者。如今,团结你父皇的旧部,方是最重。他们有的已生反叛之心,若是你

  能将他们聚合为一,为国所用,你父皇必喜,天下必安。”

  说着母后顿了一下,抚上我身侧的干将之剑:“你看你丛燕地回后,向你父皇为他们请功讨赏,听闻各将校连升两级,你舅舅御林军中的精锐,更是又多封赏,你如此行事,便有帝王之风,母后心中甚慰……只是……”

  “只是什么?”我殷切地问道。

  母后深深看进我的眼:“你去拜访留侯问国策,不是不可,但母后想劝你,频繁拜访隐士,却是不宜。”

  我心下微动,怔怔地问道:“为何?”

  “之前,你是身居高位的太子;如今,你亦是披挂上阵的将军。前几日,还有人想上表给你父皇为你请功,说要封你为太尉王,此事被你舅舅吕释之压下来了,但由此可知,在士人心中,你已纵横的利益大网中交错的结点,臧荼一战,从此天下多少人想因你而富贵,你想过没有?但若你频繁拜访布衣草庐之辈,将士们就懈怠了;你尊崇学者隐士,官吏们就懈怠了;官吏和将士的懈怠,才是你真正的危急。今日那个优伶弄出来的一点小事,只是眼前而已,却不是万世之危。”

  我全身如同被浇上了一盆冰冷的凉水,我正要再问什么,却有人影隐约伏趴在帘外:“秉皇后娘娘,皇上召太子往长乐宫。”

  母后微微虚了眼,将我拉进,低声道:“若是事危,你可自用剑杀优伶,怒叱他挑拨父子,祸国殃民,以向你父皇表明心志。”

  我咬牙道:“儿臣明白。”

  跟着那名宦者走进了父皇的长乐宫,父皇似乎下朝不久;他正站在殿中,一位美貌的宫娥正跪在他的脚下,为他解开腰身上金纹玄龙的腰带。籍孺奇奇弱弱地跪在父皇面前,以袖掩面地垂泪。

  父皇见我来了,挥着袍袖赶走了服侍他的宫娥,敞着衣襟向我走来,我撩起袍子跪在地上:“儿臣参见父皇。”

  父皇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挑眉问道:“朕听说你在御花园里调戏朕妃?”

  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我心下忐忑,便先伏地一拜道:“还望父皇莫要听信小人谗言,儿臣立身行正,天理可昭。”

  我话音刚落,却见籍孺絮絮地哭了起来,他一边拭泪,一边娇声向父皇道:“戚夫人都看见了,皇上,您要为籍孺做主……”

  我一脸震惊地望着他,父皇却一脚踢在了我的胸口,我猝不及防下,身子便不由自主地歪了歪,却也仅仅是歪了歪。父皇这一脚……不重啊……

  我抚着胸口,忐忑地抬眼,却见父皇一脸嗤笑地望着我,他指着我笑骂道:“瞧你这点出息,送你老子的人送便送了,怎么还念念不忘?真是小家子气!”

  “儿

  臣……”

  我还没开口,父皇便激掌三声,从两侧鱼贯而入十男十女,相貌姣好,只见他们一个个敞胸低领的地跪在了我的面前。一片莺莺燕燕,人人豔妆华服,眼前如一团花锦簇般灿然。

  我一脸不解地望向父皇,父皇一手搂了垂泪籍孺,坐在最高的龙塌上,指着我皱眉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你没见过美人啊?愣着什么,朕赏你的,快领回去罢。”

  周围响起了银铃般的笑声,只见那二十个美人们正丝毫不掩饰地打量我,明眸皓齿,掩嘴而笑。

  我脸上讪讪,嘴上只是道:“这……这多谢父皇了……”

  父皇却没有理会我说的话,而是抬起了怀中籍孺的下巴,问道:“如何,朕已经帮你踢了他一脚出气,美人可满意?”

  却见籍孺水蛇般地缠上父皇,咬着嘴唇破涕而笑,在父皇的怀中羞涩道:“恩。”

  父皇似乎这才意识到我还在这儿潜形匿迹地站着呢,不耐地挥手:“去,都领回去。”

  我躬身:“诺。”

  转身走出长乐宫的大殿,身后都是笑语嫣然的美人们,见我回首望他们,又是一阵窃窃私语,偷着打量我。

  我真他妈想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我还不傻,也总算明白了,父皇的用意,还有籍孺的心计。

  原来……原来今日晨间的事一出,父皇……竟是心喜的。

  他本就宠爱籍孺,却碍于他是我进贡之物,暗中对他心存芥蒂。如今籍孺却向他告发我,此罪可大可小,父皇心中如明镜,如此一遭下来,他对我的戒心小了些,对籍孺也放心了些。从此父皇对籍孺的喜欢,又可以剔掉些杂质,多些情趣了。

  而籍孺也能在上一步,从此摆脱了太子贡品的阴影。

  他这一招,极险,却极有用,全建立在他对父皇心思的正确忖度上,心下不禁佩服他的胆识。

  兵法中说得好,天下有君子,有小人,两者的差别,只是运势所逼罢了。人们只有可能在富足时谦虚退让,讲理守节;食不果腹,险中求生时,人人都是狼。

  《左传》中说得好,乱代,谗胜直,宫廷的修罗场中,谗邪的人,胜过忠直。

  父皇如此,我如此,刘建如此,籍孺如此,韩信如此,母后如此,戚夫人如此,天下,又有谁,进了这权利的大网,不是如此。

  身后跟着莺莺燕燕,回程时不少宦者驻足窥视,我旁若无人般将他们全部引入未央宫,交予母后管辖。我也将长乐宫中之事,言于母后,母后微笑:“福祸相依,你如此以小节自污,也无妨。”

  我微微颔首,母后眉眼弯弯看着我:“你真是福星,每遇小折,总能柳暗花明。”

  我笑问道:“莫不是又有什么喜事?”

  母后将一柄竹简放在我的面前:“项羽降将,颍川侯利畿,见燕王臧荼枭首,便心思不定,如今尽起颍川之兵,反了。”

  我挑眉,母后续道:“不如你向你父皇请兵讨贼罢。颍川小地,指日可破。”

  我笑了,道:“儿臣这就去向父皇请军破敌。”

  母后拉住了我的手:“你舅舅昨日进宫时言于我,此仗唯一的变数,便是楚国。颍川离楚地最近,你若是要伐颍川,还得先安抚楚王才是。楚地皆是楚王旧部,若是你引兵而东,楚王旧部趁机而反……”

  我叹了口气,郑重道:“儿臣这就去拜访楚王太傅。”

  走出未央宫时,午间的烈日晃得我有些睁不开眼,

  竟不想……我和楚王……蓦地又牵上一缕线。

  身后跟着宦者,正准备沿着向宫门走去,却忽然见蹦出了一个小身影,他拉着我的手:“父皇问我时,我可什么都没说。”

  他讨好地看着我,我蹲下来摸摸他粉嫩的小脸,欣慰地微笑:“如意弟弟……”

  他咬着嘴唇打量我:“太子哥哥,母妃说你不喜欢女子,是么?”——

  作者有话要说:崇高莫大于富贵,圣人之宝曰位——《周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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