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过往

  他从诞生的那一天起,就是贵族,姓姬,和周朝天子同姓。

  他的祖父任韩昭王、韩宣惠王、韩襄哀王三朝丞相;他的父亲,任韩釐王、韩悼惠王两朝丞相。

  从记事起,他便知道自己的家族,是天下都能排得上名号的望族;而他自己,生来便是上位者,以后会继承家业,成为名扬天下的公子。

  但这一切都在一瞬间消失殆尽,秦军破了韩的都城,碾碎了姬家所有贵族的高傲。他的父亲以身殉国。记忆中的那一年,他刚过完五岁的生日。

  他在父亲旧部的帮助下逃匿了,隐藏在民间。但他从未忘记自己的复国之梦,从未忘记自己身上流淌的姬姓血统,他还记得父亲抱他在膝盖上,唱着韩的军歌,嘹亮而悲壮;他还记得父亲问他有何志向,他坐在父亲的肩头,指着远方——灭强秦,抚弱国。

  他渐渐长大了,容貌却越来越像母亲,这让他极为厌恶。铮铮男儿,却貌如好女,真是他争天下的耻辱。

  他开始四处收买义士,结交豪侠,笼络父亲的旧部,打探消息,只为有一天能完成自己的复国之梦,重振家族的显赫与荣耀。

  十五岁那年的秋天,他得到了等待已久的机会。他已探得秦始皇东巡的路线,于是他弟死不葬,散尽家资,募集人马,前往博浪沙刺杀秦始皇。

  有人说他刺秦莽撞,有人说他对弟无情,他却哂笑,大志,岂是尔等匹夫所知?

  他埋伏着,远远看见了秦始皇的车驾,便命人用一百二十斤的大锤砸了上去。车身碎裂,他正要欢呼时,却发现支离破碎的车驾里空无一人。

  世界仿佛一瞬间坍塌,比那年秦军破韩时,还要破碎的彻底……

  恍惚间,他在护卫的保护下冲出了秦兵的重围,隐在芦苇中没命地跑着……身上全都是混乱中砍开皮肉的刀剑伤,不停地淌血……身后的追杀声却越来越近……

  没有路了……

  前面是一条河……

  他咬了咬牙,他真想如他父亲一般,在敌人面前自刎而死;但……他不想让自己的尸体落在秦人手中。

  他纵身跳了下去,几只羽箭破空而来,似乎扎进了他水中的身体。冰冷彻骨的寒意,眼界中漫上的鲜红……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他在水中苦笑,他在生命终结之前只有遗憾:若是不认错那辆銮驾该有多好,若是是真能杀了那个自称始皇的自大凶残之徒,该有多好。

  ——视角转换线——

  从他记事起,大家就唤他十三。因为他是父亲嬴政的第十三个儿子,父亲连名字也没有为他取,因为父亲的儿子太多了,他的生母太卑贱。他长到五岁时,总能听说有姐姐或者哥哥因为犯错,被推到城外斩首,父亲杀起至亲骨肉来,似乎从不会眨眼。

  这时有一个人走进了他的生活,那个人是他血缘上的哥哥,叫做扶苏,是当时父亲最看重的长子。扶苏给他吃的,让他不再挨饿;教他练武,让他不再受欺。

  很久以后,他尚记得那次随驾的情形,他担任右护卫,在最前面的车驾旁护驾。一行一共有九辆车,但谁也不知道父皇坐在哪辆车里。

  惊天的一幕发生了,一柄重锤划着他的脑际飞过,砸在他身后的车上。他如五雷轰顶,再看时,却只见空空的,破碎的銮驾……

  芦苇微动,他知道……他若是抓不回刺客……下一个死的皇子便是他了。他嘶吼着吆喝着人马,纵马提刀向刚才飞出重锤的地方围了过去。

  血染红了芦苇,最后却仍有一个少年突出了重围,他跌跌撞撞地朝河边跑去,一头栽进了河里。

  身后羽箭齐发……

  河中很快漫上了红色的血水。

  其他人马看了会儿,都渐渐散去了,去找父亲领功讨赏。只有他留了下来,他想割下那个人的项上人头,这份功劳,该是很大了吧。父亲也许会因此注意到自己。

  他一直追到河的下游,才在一只飘在河边的浮木上,发现了刚才那具尸体。他将尸体拖上了岸,正拔刀的时候,却见那个尸体咳嗽了两声,竟微微睁开了眼。

  他怔住了,不是因为这具尸体的死而复生;而是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睛——明亮,清澈,就好像天上的星辰,三月的烟春……

  那人似乎浑不在意自己的伤口,却牵着冻僵的脸,对他笑了一下。

  真好看,他一瞬间被恍了神。

  最后他放走了那个人,还为他作了包扎。

  他的事并没有引起父皇的注意,父皇只是震怒于刺客的嚣张。父皇一怒之下,要将当日所有守卫之人,全部治罪。

  也许,他要死了……

  他苦笑,幸好放走了那个人,就算抓住了他,也是一个死字吧。那样急于立功的自己,岂不是更凄惨?

  可扶苏这时再一次来到他的身边,赞他身手矫捷。

  然后扶苏问他,要不要当自己的死士。他答应了,顺从地舍弃了自己的姓氏,从此像一个奴隶一样成为兄长的影子,因为他别无选择。

  他保住了一条命,成了扶苏的贴身侍卫,也成了扶苏的眼睛和嘴巴。他的手被扶苏拿着刀割开,他的血和扶苏的血混在一起,他发誓效忠他。

  但他嘴上叫他主人,心中,却仍然喊他扶苏。也许,这是皇子剩下最后的尊严。

  这时胡亥接近了他,胡亥理解他,尊重他,从不将他作为奴隶一般看待。胡亥还问过他:你是皇子,扶苏也是皇子,为何你却要

  奉他为主?

  这个问题,他想了很久,却一直没有答案。

  扶苏常常将自己吃剩的饭菜留给他一份;做衣服余料也送给他一匹。众人都说扶苏仁爱,他却觉得屈辱。

  父亲驾崩的时候,他正跟着扶苏在西北驻军,扶苏苍白着脸色,坐在案台前问他:父皇真的要让孤为他殉葬么?可孤出征前,父皇还准备将帝国交给孤……为何父皇又改变了心思,要将帝国传给胡亥了呢?

  他看了一眼案台上的御剑,忽然觉得扶苏虚伪,他心想:若是你真的敬父皇,又何必问?你只不过是舍不得死罢了。

  其实他进来,是为了告诉扶苏,他收到了密信。信中说,父皇遗言让扶苏殉葬之事,只是胡亥和赵高的一场阴谋大,但御林军已被赵高控制了,信中说让扶苏留在边疆,深谋远图,再作打算。

  他看着扶苏有些苍白的面庞,忽然一个可怕的幻想蓦地跳跃在他的脑中……

  现在……这个被他称之为主人的扶苏还不知道,他也许不久后会知道,但他现在不知道。若是他死了,自己……是不是自由了?

  若是他死了……

  他沉默了,不发一言。

  却见扶苏站起来道:罢了,罢了,无论真假,孤终是不愿见父亲的帝国分裂。孤与胡亥,又能争什么?

  说罢,扶苏便将剑横在了自己的颈项上。

  扶苏有些落寞地望着他说:十三,孤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了。你为人耿直,又是孤的皇弟,孤本想一辈子护着你,如今却不得了。

  他下意识地开口问道:为何?

  扶苏笑了:你还不懂么。是啊,你从来不懂,你喜欢吃的菜,孤总想变着法子让人给孤做,再留给你吃;你冷了,孤想给你添件衣服,又怕下人的料子折辱了你,所以孤总是自己做衣服,顺着也为你缝一件……

  他刚要抢步上去,一阵红色的血雾散出。扶苏倒在了地上,他没有闭眼,不知是望着咸阳的方向,还是望着自己,似乎死不瞑目。

  第一次,他流下了泪水。

  他后悔了。

  因为在扶苏倒地的一瞬间,他想起了好多次,他睡不着的时候,扶苏说自己想喝酒赏月,让他作陪;他想起了很多回,他为扶苏挡箭后,扶苏坐在他的床边,日夜握着他的手……

  他死了,却又像活了。

  他伴着扶苏的尸体回了咸阳,胡亥已称帝,号二世,胡亥封了他一个闲职,他跪在地上,发誓效忠胡亥。胡亥笑着,拿着剑一刀一刀地捅烂了他的脸:当年大哥就是喜欢你这张脸罢。

  他却一点也不觉得疼,他不再以是扶苏的死士为耻辱,相反,他更加恪守死士的信条。他变了,他从一个皇子

  ,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死士,尽管他的主人已经不在了。

  大厦将倾,二世胡亥被赵高所杀,赵高又立子婴为秦王,子婴将他封为宫廷侍卫长。

  不久,子婴投降了。

  向一只反秦的叛军投降了,叛军的首领,号沛公,名刘邦。

  一天,一个带着斗笠的人悄悄找到他,他掀开了了遮蔽的面容,那张脸比十年前更美丽万分,却再也激不起他内心丝毫的波澜。他向他微笑:我们又见面了,多谢你当日救我,啊……我改了名字……因为要躲避秦的追杀……我现在,叫张良。

  他觉得无趣,转身便要走;这个原来姓姬,如今却叫张良的人,却拉住了他:扶苏公子的陵墓,是我的辖区;沛公的军队,也是为扶苏公子报仇的。

  张良问他要不要一起走,他摇头。

  这里没什么值得留念的了,除了扶苏的陵墓。他还想守下去。

  汉军撤走的时候,楚军又来了,那个人自称西楚霸王,翻了许多皇陵抢夺珠宝,还将阿房宫烧为灰烬。

  他去拦,却没拦住,差点丢了一条命。最后是一位老者救了他,并留给他张良的字条。

  他的伤好了以后,便向沛公的汉中赶去,他见到了张良,张良指着屋子随他说,扶苏公子的物品,我趁楚军未来时,都收在这里了。

  从此,他便跟了张良。

  再后来,新的王朝建立了。但他并没有心痛的感觉,因为新的王朝,承认扶苏才该是秦真正的继承人,而胡亥是篡位者,这就够了。

  他第一次看见太子,便从此,再也无法忘怀。

  就如同那张似乎虚伪,却让他日日夜夜痛彻心扉的面庞一般。

  他讲理,谦让,而守节。

  似乎便和自己的记忆重合在了一起,一样是帝国的继承人,一样身处险境。

  等他开口要自己,并给自己赐名的时候,他想……这一定是命定——老天让他补偿他的过错。

  太子竟给他起名“恶来”。恶来是商纣王的名将,却抗周战死,周武王杀了恶来,将他的子孙流放到西边的荒芜之地,让他们日夜和西戎作战,自生自灭。没有想到恶来的子孙们竟一次次打败了西戎,扩充了疆土,那片疆土,便叫“秦”。恶来,便是秦王族的祖先。

  他敬畏地望向天,这一定是命运安排好的。

  他在御花园中,看见太子不着痕迹地护着他的幼弟时,他一瞬间的恍然,仿佛看见了扶苏和他自己。

  唤作刘建的皇子,和他一样,没有宠爱,没有关怀……

  他有时甚至觉得自己在做梦。是不是老天,再次将他和扶苏的故事,一遍一遍地讲给他听。

  当太子提出,要他将刘建训练成自己

  的死士时,他立马跪了下来,所有的感慨和决心都化作了一个字,诺。

  在心中暗暗下了决心,虽然他和那位唤作刘建的皇子是那么相像,但他绝不会让刘建成为第二个自己。他会让他,成为天下最好的死士。

  ——视角转换线——

  他靠在塌上,闭目冥想,伸手拿起案几边的茶水,微抿一口。涩然的味道,不及恶来的手艺。恩,恶来,以前他都是唤他十三的。

  跟了他这么多年,他也用惯了。如今他将恶来送给了太子,有些习惯却改不了了。

  他还记得他年少的轻狂,那种不顾一切的勇气和魄力,自己已经失去多年了。

  忍不住咳嗽,自从十五岁那年刺秦失败以来,他的身体,一日差过一日。那日本就身受重伤,血流不止,又在秋水中凉了骨髓,算是落下了病根。

  自从身子坏了,他似乎性子也随着变了。他不再执着于自己的姬姓,而是改名张良;他不在信奉武力,而是开始潜心研究计谋和使诈;他不再厌恶自己的相貌,而是尽可能的利用……

  心下苦笑了一声,这是幸运,还是悲凉?他并不知道。

  那个沉甸甸的复国之梦,曾经确定的信仰,却如烟消云散般,消失在茫茫人间。

  多少年了呢……

  他自嘲,也自居功,自视,也自明了。

  不知是从那一天开始的,好像……自从太子眉间多了那点痣,他总是恍惚,依稀见到自己年少时的鲁莽。如飞蛾扑火般,没有丝毫的顾忌,相信力挽乾坤的力量。

  他权衡了利弊,仍是伸手。

  他垂首摆开了八卦阵,算出了明日。

  明日,太子要来拜访。

  他轻笑一声,这就和他当年四处寻力士名流一般。

  可是卦象上却有些奇怪,太子像是来问国事,却又不像。

  难道……

  他忽然想起雨中的那个夜晚……

  撑起身子,他拉开门帘,望着山中的雾气,陷入了沉思——

  作者有话要说:呵呵,终于在凌晨之前贴上来了~\(^o^)/<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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