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以实映虚

  莫惜哥目送母亲走进屋里,轻抚着朱留敢的脑勺,说道:“小猪儿,这三双鞋,是你姨姨楚衫姑亲手做的吧?”

  “嗯,是俺姨亲手给做的!俺姨脾气不好,是俺让俺表哥说了情,俺姨才给做的!”朱留敢说着,昂首瞧着莫惜哥,想从他的表情中看看他对这三双鞋子是否极为满意。

  莫惜哥郑重地点了点头,执着朱留敢的手道:“我十多个月没见你了,来,咱们到茶桌旁好好说话。”

  当下三人围坐到茶桌旁。

  莫惜哥将桌上的天蚕靴拿在手中,触手柔软如水,靴面上的绿色光泽隐隐可辨,心里感念不已。这个小猪兄弟对自己可真是亲如父兄,又胜过父兄!

  朱留敢带来的这三双鞋,两双女鞋固然价值不菲,那双天蚕靴更是万金难求。

  莫惜哥虽然是乡野孩子,但混在盗帮十多年,对奇珍异物的见识,远胜过一般的王孙公子。他看出这双天蚕靴全是以上等天然野蚕丝所制,穿在脚上踏地无声。以莫惜哥的盗技,要盗物虽然不必借助于这种鞋,但哪个盗人也不能否认,这双天蚕靴可谓是盗人梦寐以求的宝鞋。

  天蚕丝因为产量极低,十分难得,市价比寻常的桑蚕丝高出三五十倍。正因难得,一般的织造坊大多是在桑蚕丝中略微混入一星半点的天蚕丝,聊做点缀。像朱留敢所带来的这双天蚕靴,不需染色而泛有天然绿色,纵算王公大臣也难得一见。

  莫惜哥轻轻地放下鞋子,向朱留敢叹道:“这双天蚕靴本就万金难求,何况又是你姨姨楚衫姑亲手所做,可谓无价之宝。你拿来给我穿,我这双脚真是受之有愧。”

  莫惜哥的言外之意,是感叹自己无意中毁裂了朱留敢和他父亲的父子之情,而今却穿人家送来的宝鞋,心里不但毫无喜色,反倒甚觉惭愧。

  朱留敢虽然年纪轻轻,心思却十分细腻。他淡然一笑,说道:“大哥,你心里别老想着俺爹!俺刚拜你做大哥的时候俺就说了,俺要送你一双天蚕靴,俺这会儿才送来,俺还怕你心里等得急呢!反正,俺送你,你就穿!”

  “嗯!”

  莫惜哥点点头。他知道朱留敢对某些不喜欢自己的人时常虚情假意、喜欢恶搞一把,但对自己可是非常实在。他拍了拍朱留敢的脏手,说道:“你表哥大楚子还好么?脾气还是那么烈么?”

  朱留敢嘿的一笑,惆怅道:“他不好,脾气烈如火!一个月前俺就在他家住着,他每天早晨起床、晚上睡觉之前,都要和那个佛郎机姑娘单挑。其实说单挑,就是痛揍!俺表哥用他的大眼神锤,轻轻一锤就把那个黄头发姑娘擂得跪地求饶!至于俺姨,用狗链子栓那姑娘,还说要找一百个男人轮流睡那姑娘!俺都看不下去!”

  “那个葡萄牙姑娘能长这么大,能活到现在还不死,也真不容易!嗨嗨,她还真不如早死了痛快!”

  莫惜哥长叹一声,想像朱留敢的表哥楚江开用大眼神锤痛揍柔弱姑娘的情景,心里虽然有些不忍,但却没有对楚江开有所非议。

  莫湘梨听得不知所以,心想聊着聊着怎么聊出什么佛郎机姑娘、葡萄牙姑娘来了?便问道:“哥哥,你们说的什么佛郎机姑娘啊?小猪儿的表哥为什么要痛打外国姑娘?这外国姑娘又怎么会在他表哥家的?”

  莫惜哥摇了摇头,说道:“这是十六七年前,屯门海战的一段往事。那时候咱们三个都还没出生呢,我知道的也很少。只是听我师父说,当年我爹,还有小猪儿他姨父参与过这场海战。嗯,这事儿跟你毫无关系,你就不要多问了。”

  “噢。”莫湘梨见哥哥不愿多提,心里虽然好奇,却也不敢再多问。

  嘉靖朝时,中国人对葡萄牙人的称呼有多种,大多为“佛郎机夷”,此外还有“蒲丽都家”或“蒲都丽家”,也有少数生活在南方沿海一带的人民,与葡萄牙人接触较多,因此直称葡萄牙人。莫惜哥虽然是北方人,但自幼在盗帮中接触各色人等,见多识广,因而知道“葡萄牙”这个称呼。

  莫惜哥瞧着包袱里那三张干巴巴的烧饼,再瞧瞧桌上的残鱼残蟹,尴尬地一笑,说道:“小猪儿,你说你躲在院子外头那么久,就是不进来,我知道外头的人是个小孩,却没想到是你。你要是早进来,咱一块喝酒吃鱼蟹,多好!现在可没得吃了。”

  “嗨!俺吃啥不是吃啊,俺早先跟着大哥,俺又不是没吃过好鱼好蟹!”朱留敢哈哈一笑,神色间毫不在意,忽然正色道:“对了大哥,俺来这里,不只是单给你送鞋,俺还是来给你捎信儿的!”

  “噢?捎什么信儿?”

  “半个月前,俺从徐州俺表哥家拿了这三双鞋,就奔着济南来找你。路上经过东岳豪饮阁,俺就在那里玩了两天。豪饮阁的少掌柜曲仁平听说俺要去济南找你,就让俺给你带个十万火急的口信,说是他老爹曲大掌柜快不行了……”

  朱留敢正说到紧要之处,突听屋里啪的一声清响,好像是有人用手心击打额头的响声。随即又是扑通一声响,听声音似乎是和衣而睡的戚文依从床上跳了下来。

  果然,响声方绝,只见戚文依提着短刀,阴沉着脸,直奔着茶桌旁的朱留敢而来。

  莫湘梨所坐的位置正对着戚文依,一瞧她这脸色,心里恍然一惊:“你提着刀要干什么?噢,噢!原来你又想起铁盒来了,你想杀小猪儿灭口!”

  莫湘梨一念未绝,戚文依突然将短刀架在朱留敢的脖子上,冷冷道:“我还真是差点差点就忘了……”

  “娘,你这是干什么!”

  莫惜哥霍然站起,略略一想,已经知道戚文依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是何用意。他不冷不热地一笑,沉声道:“娘,你以为小猪儿在院外偷听到了铁盒的事儿,你怕他泄露出去,就想杀他灭口?”

  “不错!”戚文依理直气壮,刀面儿在朱留敢的脖子边儿拍了一拍,喝道:“小兔崽子,偷听到多少,实话实说!”

  莫惜哥向朱留敢暗中使个眼色,随即淡然一笑,说道:“娘,看来你不但听力不行,你的鼻子也不太灵光啊!”

  “什么意思!?”

  莫惜哥背负着手,若无其事道:“我虽然自打进了这个院子就没出去过,但是院子外头有没有人偷听,我心知肚明。小猪儿在院外偷听的时候,我还没开始说故事。我说到铁盒的故事时,他已经走开了,而且至少走开了二十多丈远!”

  戚文依半信半疑,谨慎道:“你怎么知道他走开了?我没听你说!”

  “呵呵!娘,我闻到屎尿味儿也得跟你说么?”

  莫惜哥哈哈一笑,神情从容之极,说道:“在我说到铁盒的时候,我听到他走开的声音,随后听到二十多丈远的小溪旁有扑通扑通的响声,同时我又闻到一股屎臭味儿,我就敢断定,在我说铁盒的故事时,小猪儿就在外面那条小溪旁拉屎!”

  “是么?你就知道的这么清楚?”

  戚文依的语气中显然很是怀疑,喝道:“那好!那咱就一起到小溪边瞧瞧,看看有没有新鲜的臭屎拉在那里!”

  莫惜哥见母亲如此咄咄逼人,心里甚是恼怒。

  他强压着火气,脸上却依然笑容可掬,巧辩道:“我不是说了么,我那会儿听到溪边有扑通扑通的响声,这是什么响声?那当然是小猪儿的臭屎跌落进溪水中的响声!试想,小猪儿有几个胆子,敢把臭屎拉在咱家院外?他拉在溪水里我都想揍他呢!你要瞧就去瞧吧,臭屎多半多半已经被溪水冲得无影无踪了!”

  莫湘梨见哥哥说得有板有眼,心里暗暗佩服:“哥哥真不愧是lao江湖!在这危急时刻随口编造一个谎言,不但面不改色、听来十分真实,而且提前料到恶女人会出去查看核实,连后话儿都说得滴水不漏!单说哥哥的应变之才,我就颇有不如!”

  莫惜哥见母亲满脸怀疑之色,进一步说道:“当小猪儿拉完屎,再次挨到院墙边时,我已经说到黄山拜泉的事了。照我估计,他多半也听到‘铁盒’这俩字了,但是铁盒是个什么铁盒,从哪来的铁盒,他要是能说出只言片语,娘啊,我立刻把舌头割下来!”

  莫惜哥这么说,那是灵活借助盗法中的“以实映虚”、“以虚盖实”,是相当高明的撒谎技巧。他想,要是咬定小猪儿对铁盒一无所知,那反而令人难以置信。因此他故意说小猪儿听到了“铁盒”二字,有意避重就轻,企图彻底打消母亲的疑虑。<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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