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非常之盗(中)

  戚文依轻抚着莫惜哥的头发,问道:“阿怜,后来呢?那些地痞流氓真的打你了么?把你打得很疼么?”

  莫惜哥缓缓挣脱母亲的怀抱,淡然一笑:“那几个流氓拿了钱就得办事,他们就按我的意思,在庞家的门前对我拳打脚踢,还故意大骂出声。我的意思是务必要见血,他们就把我打得头破血流。庞伯伯在家里听到外头的打骂声,立刻赶了出来。他见几个流氓在痛打一个衣衫狼藉、貌似文弱的青年,随即就和流氓们动上了手!”

  “庞伯伯武艺非凡。一套庞氏腿法才施展了三招两式,那几个流氓就按我的眼色,略微抵挡了几下,随即跑掉了。庞伯伯并没有追击流氓,而是先行查看我的伤势。他把我扶进家中,取出自家的伤药,帮我治疗外伤。随后他又问起刚才打斗的缘由。”

  “我早已拟好说辞。我挨打受辱是假,患了重风寒倒是真的。当时我已经烧得有些迷糊了,我就含糊地说,自己本是浙江人氏,因为情场失意心里难受,喝酒喝光了所有的钱,因此穷困潦倒、流落四方。刚才走路不小心,冲撞了地痞,因此被地痞痛打。庞伯伯并没有疑心,他见我额头烧得厉害,便赶忙让我吃药,又把我扶到床上歇息。”

  莫惜哥说到这儿,回忆当时情景,心里对庞光延的歉意更增了一分。

  他又喝了口酒,说道:“庞伯伯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儿,叫庞雨燕。在我卧床休养的两天里,庞伯伯在忙外间的事务,都是庞雨燕在照料我的。不知道庞姑娘是看我相貌颇不俗,还是听说我情场失意,心里有些可怜我。总之她照顾我很是细心,言谈语笑间好像对我很有好感。”

  “两天之后,已经是腊月二十八了。我身上的外伤原本就没有大碍,歇了这两天,烧也早已退了。我不知道庞伯伯打算怎么安置我,于是我就假装自己病体未愈,假意告辞,以便试探他的心意。庞伯伯好言留住了我,让我在他家过年,说是等到年初四再动身也不迟。我一听这话,心里就凉了!”

  “腊月二十八到年初四,仅有六七天的时间。当时庞伯伯的两个徒弟拿着礼品来给他送年,这两个徒弟也是一身武艺、眼明手快之徒。算上庞伯伯,庞家就有三位高手监护着!在六七天的时间里,我能否打探到铁盒的位置都是未知之数,要想从这三人的眼皮底下拿到铁盒,那真是谈何容易!”

  莫惜哥的脸上又一次闪现出惭愧之色,缓缓道:“人一急,往往就会不择手段。我当时就想,要想拿到铁盒,必须得暂居在庞家较长的时间。要想继续在庞家暂住,也只有靠一个人了。”

  戚文依道:“要靠哪个人,说下去啊!”

  莫湘梨见哥哥欲说还休,猜到他心中对这人必定深感歉疚。随口点破道:“哥哥,你想利用庞雨燕对你的一番好感,假意对她表示爱慕,借助她对你的眷恋,以便长住庞家。是不是?”

  莫惜哥惭愧地点点头。

  又一口酒下肚,说道:“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可我转念又想,庞姑娘虽然对我很有好感,但她毕竟和七錵不同,她是个颇为矜持的姑娘。短短六七天的工夫,我和她再好,还能好到哪里去?就算我和她互相坦白心迹,表明深爱对方,恐怕到了年初四,庞伯伯也未必会留我继续住下去。于是我就想,只借助她还不行,还得靠自己。”

  莫湘梨忽道:“哥哥,之前你让流氓地痞配合你,用苦肉计让自己顺利地混进了庞家。这回你又想故技重施,自己重伤自己,以便让自己继续在庞家养伤,是么?”

  她一边说着话,清冷如水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莫惜哥。

  莫惜哥心里一寒。从前莫湘梨看自己的目光,不是温顺,就是带有一丝敬畏。眼下这种冷冷的目光中,居然带有三分怒意。

  莫惜哥问心有愧,不敢和她的眼眸对视。

  他迅速移转目光,借着满腔的酒意,说道:“年三十那天,庞家忙着张贴对联、张挂喜庆的彩物,我和庞雨燕也在院子里帮着贴这贴那。后院的一间房舍,门柱比较高大。要想将对联工工整整地贴上去,本来凭借《穿窬溜脊秘籍》中的身法就可轻易办到。但我是有心之人,当然不能显露身手。”

  “我找来一张梯子搭在门柱上,当着庞姑娘的面儿,我假装颤巍巍地爬上梯子。就在庞姑娘将对联递给我的一刹那,我假装失足,突然从高大的梯子上跌落下来……”

  “哎呀!”

  戚文依一声惊呼。她虽然明知道儿子是在耍诈,而且现在儿子也是毫发无伤,但心里想着其情其景,还是惊得失声变色。

  莫惜哥拍拍母亲的肩膀,示意不必惊惶。说道:“常年习武的人,筋骨毕竟壮实。我从两丈多高的梯子上跌落下来,浑然无事。当时,趁着庞姑娘花容失色的瞬间,我用右手……悄无声息地把自己的左脚脚腕掰断了!”

  “啊!?”

  戚文依大惊,仿佛突然从噩梦中惊醒。她急声道:“阿怜,阿怜!你让我看看你的左脚,快!”

  “娘,我没事……”

  “你快让我看看!”戚文依声色俱厉。

  之前莫惜哥除去老妇人的装束后,里面穿的是“无庸劲装”,裤子材质较薄。戚文依顺手掀起莫惜哥左腿的裤管,强行抱住他的左脚细细打量。抚摸转动了一番,确定儿子的左脚确实没有致残,这才缓缓放下。

  “阿怜!娘的心里很难受,你知道么?”

  戚文依凄然地瞧着莫惜哥,心里不禁自责,暗道:“幸亏阿怜的筋骨好!要是阿怜因为盗取这个铁盒,弄得脚上留下残疾,将来找不到好老婆,那我的罪过不是很不小么?我就算见到他,那也是得不偿失了!”

  莫惜哥不想让母亲为自己难过,便哈哈笑道:“娘,你不想想,我是谁!我能轻易伤着自己么?就算不得已把自己弄伤一回,那我也有必定医好自己的把握!这种小事,你根本不用放在心上……”

  裙带轻扬,莫湘梨忽然起身。

  她一双泛着泪花的美目静静地盯着莫惜哥,一字一顿地说道:“哥哥,你为了盗取铁盒,你雇佣流氓打你,你自以为有你挨打的道理。你利用庞姑娘,我也不想多说什么。可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怎么就能狠得下心伤害自己呢?你掰断自己的脚腕,你不疼,我疼!我心疼!”

  莫湘梨语带哽咽,两道清泪缓缓地滑过清瘦的脸颊。

  她任由泪染衣衫,泣声道:“我们听你说故事,是想听你说些痛快的、让人高兴的事,不想听你说这种让人心酸的事!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你还装作毫不在意、谈笑自若!真的,我真的不想看到我的哥哥这么不知道自爱!哥哥,以后你对自己好一点,再好一点,行吗?”

  莫湘梨说到后来,泪水夺眶而出,顷刻泪流满面。

  莫惜哥受莫湘梨的婉转指责,心里愧疚不已,实在是无话可说。

  他和莫湘梨自幼相处,一起生活了十几年,就算遇上艰难困苦的事,也极少极少见她流一滴泪。这次见她当着自己的面儿泪流不止,知道她心里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一定是痛惜到了极点。心里暗暗感念妹妹的一番情义,却是一言不发。

  莫湘梨不想让哥哥太过于尴尬,用力咬了咬樱唇,伸袖擦干泪水,忽然又向低头无语的戚文依道:“婶婶,你也听到了,我哥哥盗取东西,看来并没有什么令人翘指赞叹的高深绝技。你以后要是再让他盗取很难得手的东西,你得想好,他可能真会师法那个刺死庆忌的要离!——我不想再听了,我先走开一会儿。”

  说完,左手拎着裙摆,快步走入了黑灯瞎火的堂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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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离刺杀庆忌的故事,莫惜哥早就听师父傅读生说过。

  他还记得,当时师父曾说:“春秋时的击剑高手要离,本是位乡野渔民,生平与吴王阖闾没有一饭之恩,只为了贪图侠勇之名,不但自断一臂,甚至让吴王焚杀自家妻子,以便借着与吴王的深仇大恨好接近、刺杀庆忌。最后虽然得手,但自己也落得尸首不全、家破人亡。如此凶残贪狠、灭绝人性的狼子,既不是可歌可泣的义士,更不是心怀父母的孝子!”

  那时莫惜哥还年幼无知,把这个故事只当故事听,并没有什么感触。这时听莫湘梨提到此事,心里却颇有所悟,暗道:“湘梨的言外之意,是指责我为了尽一份孝心,反倒自伤肢体、做出有违孝道的事!她是明说……我的行径不但不是孝子所为,反倒是逆子所为了?”

  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寒意,转念又想:“湘梨自幼无父无母,她哪里明白我这份孝心?为人子女,为父母赴汤蹈火也是天经地义,受点小伤算得了什么?……只是,我为了顺从母亲的心意,做了一回为天下盗众所不齿的家贼已是不该,如果脚腕果真残疾,母亲一定难过不已,那不是更大的不该?”

  他眉头紧皱,心里十分纠结。目光缓缓移到母亲身上,只感觉“孝顺”二字,当真是说来容易做来难!<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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