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非常之盗(下)

  戚文依低垂着头,刚才莫湘梨对她的委婉谴责,要依她一向的脾气,早已反唇相讥。但她此刻问心有愧,只好装作没听见。她本是个心性喜乐的人,不想让心里有太多的不快,便顺着话题荡开沉郁的气氛,说道:“阿怜,庞姑娘见你从梯子上摔下来,吓坏了吧?”

  莫惜哥苦笑,惭愧道:“庞姑娘心地纯良,毫无心机,她只道我的脚腕真是被摔断的,立刻就大声把庞伯伯喊了过来。庞伯伯当时就把我的断骨接好了,还说我的筋骨虽然硬朗,但十天半月内左脚还是不可使力,让我在他家继续小住十天半月。”

  “我一听,是小住而不是长住,我心里就有些凉了。听他的意思,十天半月后我的脚伤好了,我就应该主动告辞。我心里一边盘算着,就在他家过了年。到了年初四那天,他那两个徒弟就离开了庞家。在这几天里,庞姑娘对我越发好了,不但对我嘘寒问暖,而且时常说些并不好笑的笑话让我开心。我可以断定,她喜欢上我了!”

  莫惜哥昂首喝了一大口酒,似乎是在借助美酒来报答庞雨燕对自己的浓情厚意。

  随后,续道:“我的脚腕伤得根本不重,到年初八那天就完全好了。距离‘十天半月’之期已经没有多少时日,我忧心如焚啊!我本想跟庞姑娘旁敲侧击地打探一下铁盒的具*位置,但是要打探也很难。别说她未必知道铁盒的所在,就算知道,万一她把我的试探之词无意中说给庞伯伯听了,庞伯伯一旦对我起疑,发觉我来到庞家图谋不轨,那我岂不是有性命之忧?呵呵,呵呵!”

  莫惜哥缓缓地笑,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发笑。

  戚文依听得入神,渐渐有身临其境之感。她眉头微皱,心想要是换作自己,恐怕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应该如何盗取铁盒。便问道:“阿怜,铁盒在哪放着咱也不知道。狗咬刺猬,无处下口了。你又想到什么计策了呢?”

  莫惜哥道:“我在庞家久久不敢贸然下手,所顾忌的只是盗宗庞伯伯一人而已。所以我想,要想盗取铁盒,必须得行调虎离山之计!只要他一离开庞家,那庞家的大屋小舍,自然任我出入!”

  “计策已定,我又把主意打在了庞姑娘身上。我想,我可以再雇用几个流氓,然后把庞姑娘约出去,约到城外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让流氓把庞姑娘围困住。然后我再跑回庞家,让庞伯伯去救援庞姑娘。这样庞伯伯一离开家门,我就如鱼得水了……”

  “哥哥!”

  屋里的莫湘梨忽然接话。她走到院中,向莫惜哥道:“听你这么说,盗取铁盒的关键是在于调虎离山,而不是掰断自己的脚腕。换句话说,之前你忍痛掰断脚腕,岂不是枉费心机、多此一举?”

  莫惜哥道:“不错,事儿确实是这么回事儿!但是,理可不是这么个理。”

  戚文依感觉侄女说得在理,见儿子不以为然,便仗义执言道:“阿怜,你犯了傻,就应该承认。你认识到自己的不足,以后学个乖,就不会再犯傻了!虽然你娘是个不轻易认错的人,但娘可不希望你也跟娘一鼻孔出气,犯了傻却死也不肯承认!”

  “娘,你误会我了。”

  莫惜哥无奈地一笑,随即正容道:“要是我偷的是那些为富不仁的巨商大贾的东西,我的脚腕断了,那我非得让主家的脚腕也断上一回才算解气。但是,这回我做的是家贼,偷的是庞伯伯的东西,我于心不安啊!我脚腕断了,正好可以平息一下心里的不安,这怎么能算是犯傻呢?”

  戚文依如闻天语,不知所谓。不悦道:“越说越不着调了!你就算于心不安,那你在心里跟你庞伯伯说声抱歉,这也就心安了!反正一句话,你白白弄断脚腕,你就是傻子!”

  莫惜哥对母亲的心性很了解,知道母亲看待许多事情的心思都和自己截然相反。他对母亲的一番话虽不认同,但也不想强词反驳,只是温言道:“从前听我师父说,佛门禅宗的二祖慧可,当着菩提达摩的面儿,一刀斩断自己的左臂。慧可断臂,既是为了向达摩祖师表明自己求法的诚意,更是为了让自己心安!”

  “想我一介小贼,当然不能和慧可大师相提并论,但是盗法如佛法!我先是窃取庞伯伯的同情心,又虚情假意地迎合庞姑娘,只为了做好家贼!这种事如果被天下盗众知道了,就算我真的断去一臂,那我身上的污点也是永远无法抹去的!娘,你没做过亏心事,你不知道,我宁可自己的东西被人盗走,也不愿意去盗取不该盗取的东西!”

  戚文依听得不耐烦,正想一语喝断,忽然听到“亏心事”三字,心里顿时有些不安,暗道:“亏心事?我做的事,算是亏心事么?什么叫亏心事?亏待自己的事就是亏心事!嗯,只要我没有对不起自己、对不起阿怜,我做什么事也不算是亏心事!”

  她不想让自己想得太多,以免累坏了脑子。迅速收回心神,淡淡说道:“算你说得对吧!你继续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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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惜哥点点头,续道:“话说,当时我想到自己利用庞姑娘、以便行使调虎离山计,这中间的细节实在太过卑鄙无耻,于是我就立刻打了自己一巴掌!这一巴掌打下去,我就顿悟。我想,其实我大可以把自己置身于危难之中,然后让庞伯伯去救我呀!”

  “打定主意的时候,已经是正月十二了。这天早晨,庞家来了一男一女两位客人,看模样是一对父女。父亲大约三十五六,腰悬长剑,面目不怒自威,生得十分雄壮。女儿也就十四五岁,但眉宇间却有一股彪悍之色。庞家父女对这对父女热情招待,言语间十分熟络,显然是相熟的朋友!”

  “我见那男的相貌堂堂,就悄悄向庞姑娘打听,知道这男的叫俞大猷。庞姑娘说,俞叔叔在嘉靖十四年的时候参加全国武举会试,写了一篇名为《安国全军之道》的策论,深受兵部尚书毛伯温的赏识,荣获第五名武进士,由承袭百户世职,升署为正千户,守御金门所。还说他放粮救济饥民,被称为‘俞佛’!”

  “庞姑娘还说,海岛金门是海防的前哨阵地,俞叔叔每年都到庞家来拜年,但今年为了严防海匪侵袭,自年后就忙着处理卫所的事务,所以直到昨天才稍有闲暇,今天才和女儿俞清莲赶到庞家来拜这个晚年!”

  “庞姑娘正说着呢,那小姑娘俞清莲就喊她耍剑玩儿。我心想,这俞清莲来得正好,要不然庞姑娘时刻跟着我,我可不方便做些手脚了。我当时就跟庞伯伯打了个招呼,说自己想到城里随便走走。庞伯伯允了,庞姑娘被俞清莲缠住,也没有阻拦我。”

  “我离开庞家后,直接出了城,在城外考察了一天。到傍晚的时候,我先花五两银子买通了城外乡间的一个农妇,然后买了一些盗具,方便化装用。”

  “到了夜晚亥时,庞家见我还没有回来,一家人都有些着急了。就在亥时三刻,一个面相慈悲的农妇神色仓惶地跑到庞家,说是在城外十多里的一条大河旁,一个身受重伤的青年危在旦夕,还说青年自称是庞家的朋友,叫张俊杰,农妇是好心来报讯的……”

  戚文依奇道:“张俊杰?”

  莫湘梨失笑道:“婶婶,他就是张俊杰!”说着,掩着笑口向莫惜哥一指。

  “噢!”

  戚文依恍然。她受莫湘梨嘲笑,心有不甘,强辩道:“阿怜之前说了那么多废话,一句也没提到他这回的盗号叫张俊杰!我哪知道张俊杰是哪个王八羔子!”

  莫惜哥续道:“庞伯伯见那农妇面相笃诚,而且说得有板有眼,居然没有起疑。庞姑娘听说我命悬一线,竟急得险些晕倒。本来庞伯伯是想让女儿留在家中,自己出城找我的,但庞姑娘非要同去。而那位‘俞佛’更是个热心人,不但自己要去,还让女儿同去。庞伯伯来不及推让,当下四人便跟着那农妇出城,找我去啦!”

  戚文依道:“哈哈!这两对父女出到城外十里,在河岸边怎么找也找不着你,不会都跳进河里找你吧?”

  莫惜哥无心说笑,对母亲的问话充耳不闻。续道:“就在他们离开庞家之时,我已经扮作一个年近花甲、面相凶恶的独眼龙,潜藏在暗处观察着。他们四人一出城,我立刻潜进庞家。此时,庞家只有庞伯母和一个老仆在家。庞伯母已经睡了,而那个老仆,在我眼里如同无物。”

  “当时我就想,庞姑娘到了河边找不见我,必定不会轻易走人,多半寻我寻到天明也是有可能的。而庞家的一房一舍,我虽然没有全部探查过,但心里毕竟有点数。所以当时我就以为,在他们回来之前,我一定能把铁盒的所在找出来!”

  “我心里一边想着,一边在庞家加紧搜查。紧锣密鼓地搜查了一个多时辰,庞家的十几间房舍都被我搜遍了。在搜查中,上至屋顶房梁,下至青砖地板,都被我搜了个遍。我甚至连墙壁和地板中有没有暗匣也推敲过了,就差没有动锄动锨掘地三尺了!”

  “铁盒到底放在哪了呢?我心里有些急了。我又溜进庞伯母的房间,仔仔细细地搜查了一通,我连庞伯母所睡的那张床的床体也照量过了,没有!我退出到院中,心里很纳闷,这铁盒到底在不在庞家?庞伯伯会不会把铁盒放在了荒山野岭、或者是一个旁人极难想到的地方……”

  戚文依忽然笑道:“阿怜,你真是傻瓜!这时候要是娘在你身边,娘敢打包票,娘就有办法知道铁盒到底放在哪里!”<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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