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非常之盗(上)

  三人围坐在院中的茶桌旁,戚文依和莫湘梨品食鱼蟹,莫惜哥取来金华酒独酌。wenxue

  金华酒是千年名酒。自从弘治末年,就有“杜诗颜字金华酒,海味围棋左传文”的对联传世。到了本朝嘉靖,京都士大夫于酒中惟好金华酒。

  莫惜哥品味美酒,想起这一趟泉州之行颇为不易,心里略有感慨。夹了一口鱼肉,说道:“从济南到泉州,约莫有两千五百里地。我原本打算每天行二百里,十天半月即可到达泉州。谁想刚到南京地界,暴雨连绵,下了近一个月才渐渐止歇。行到浙江宁波,又是倾盆暴雨,只好走走停停。”

  “我去年七月底从济南动身,赶到泉州时,已经是十月初了。一到泉州,我本想立刻到庞家动手。但想到庞伯伯是盗人中的前辈,防盗的本事一定是极高的。所以,盗家所说的‘偷风不偷月,偷雨不偷雪’还是要仔细照量着的。偏巧,当时的泉州既不刮大风,也不下大雨!”

  莫惜哥喝了一口酒,续道:“咱们盗人取物,三分在盗,七分在找。要取物是容易的,难就难在找。我想,要从盗宗庞伯伯家里取物,必须得行非常之盗。于是我就借助自己对美味略有所知,我先化装成中年厨人,再登门自荐,想做他家的厨子,然后伺机下手。谁想庞伯伯一口回绝,说是菜肴都是拙荆所做,自来不需厨子。”

  “当时我要是再请求做别的帮工,那多半会引起他的猜疑,所以我就走了。我一时无计可施,就在泉州城外四处闲逛,思索对策。”

  “一天正午,我逛到城外十里的一条大溪旁,发现溪边穴着一根鱼竿,却久久不见垂钓者。我心里好奇,猛发现钓线连连晃动,似乎有大鱼上钩,我就自发过去猛拉钓线。娘,湘梨,你们猜我钓上什么来了?”

  戚文依果断道:“一定是大个儿的王八!”

  莫湘梨不以为然,猜测道:“不会是把唐梦琳钓上来了吧?”

  莫惜哥拍案道:“就是把这个唐梦琳给钓上来了!”

  戚文依愕然道:“这傻姑娘,她躲在水里干嘛?想做王八还是想做虾?哪有活人上钩的道理!”

  莫惜哥道:“当时我见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姑娘从水中探出头来,我也大吃一惊。我还以为,这姑娘多半是急缺鱼使,想一边钓鱼,一边亲自下水摸鱼。她突然问我,为什么要钓她。我一时懵了,我说你为什么要让我钓上来?她怔了一怔,然后就怒了,从溪中一跃而起,随手抄起鱼竿和我打斗起来!”

  莫惜哥一边说着,想起当日情形,依旧兴味盎然。连饮数口美酒,续道:“我和她过了几招,发现她是把鱼竿当做软鞭使,一招一式都是鞭法的路子。当时我就猜到,她是江浙絕門的人。因为她使的那套鞭法,一鞭三式,鞭鞭围人要害,正是絕門的镇派鞭法,‘围鞭三绝’……”

  “哈哈,围鞭三绝!不是孔夫子看《易经》的‘韦编三绝’吧?”莫湘梨突然一笑,悠然道,“不过,这位唐姑娘胆子也当真好大!大白天的,居然敢跑到岸上和你打架!厉害呀,厉害!”

  戚文依不明所以,奇怪道:“胆子大?她胆子怎么大了?一言不合,大白天和男人干仗的姑娘多了!”

  莫湘梨笑道:“婶婶,这位唐姑娘可是刚从水里出来啊!时在正午,大溪离城仅有十里之遥,路上行人不少吧?要是她原先就没穿衣服泡在水里,那你想?要是她穿着衣服跳出水来,那衣服也必定湿透了!十月的泉州暑气未退,她穿的衣服必定不多,再让溪水一泡,嘻嘻……”

  “原来如此!这小姑娘裸战阿怜,果然胆大包天!”戚文依顿悟。

  莫惜哥心里暗赞:“湘梨的心思细如尘发。一言一语,竟如同亲见!”

  他心里爽快,又喝了几口酒,笑道:“当时唐姑娘从水中跃出来,身上穿的五彩霓裳被溪水泡得像是画在了身上。呵呵,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美景!当时我贪看美景,心里毫无战意,她的鞭法固然凌厉,但我的身法也不是虚的。我既不还手,也不提醒她身上的衣服有些不妥,我就一步步把她往泉州城里引,哈哈!”

  戚文依听得过瘾,狠嚼了一口螃蟹,赞叹道:“我儿有出息!像这样的女子,就像娘手中的螃蟹,可不能轻易放过噢!”

  莫惜哥心道:“我爱的人是七錵,她才是我志在必得的螃蟹!这唐梦琳,朋友而已。”

  他心里不以为然,却也不和母亲反驳,笑道:“唐梦琳行事虽然有些鲁莽,却并不是傻姑娘。追我追出十几丈远,就恍然发觉衣衫狼狈!娘啊,要是换做你,你会怎样想法子遮羞?”

  戚文依道:“那还不简单,让你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让我穿上不就得了?”

  “嗯!她当时就好说歹说,让我把身上的衣服脱给她!那天中午,路上的行人居然极少,我看并没有行人发现她的狼狈相,当然不肯轻易把我的衣服脱给她!湘梨,你说她该怎么办?”

  “也好办呀。”莫湘梨抿了抿嘴,“泉州城是万万进不得。不让行人发现她的丑相之前,你的衣服又不肯脱,那只好赶紧再跳回大溪里啦!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可以出来风干衣服啦!”

  莫惜哥笑道:“她见我不肯合作,略不思索,毅然又跳回了大溪中!我大笑一通,准备走人,她却软语央求,不让我走,想必是怕我到城里宣扬,领着父老乡亲前来围观她的丽色!她却不知,她这种丽色只我自己观赏就可以了,我岂能让别人过目?嘿嘿,嘿嘿……”

  莫惜哥的笑语十分轻佻,舔了舔嘴唇,说道:“我当时问她为什么要潜伏在水里那么久。她说没啥,就是想亲眼看看鱼儿是怎么上钩的!我心想,你真是闲得蛋疼!我还指点她,你何不找个大缸,注满清水,一头扎进缸里,这样既可以把鱼儿上钩的经过看得真切,又不必把浑身弄得湿透。她倒是个明白人,振振有词地说,‘水至清则无鱼,你丫傻呀!’哈哈,她说我傻,我傻么?”

  莫惜哥意兴勃发,续道:“我和她聊了一个下午,言语倒是挺相投。她自称是‘四大闲人’中的唐小二,我却说自己是个刚出道的武师。到了夜幕降临,她从溪中跃出,拧干了衣服,然后就死缠着我,说要做我的跟屁虫、我走到哪她就跟到她。我看得出来,她确实是个清闲无事到极点的人,要对我随走随跟,估计真能说到做到!”

  “要是我没有重任在身,让她做我的跟屁虫,倒也是一件快事。但我这次的任务既重大且机密,我可以尾随她,岂能让她尾随?这个丫头也当真难缠,我为了甩脱她,软硬兼施,一路向北奔逃。直到我跑到浙江金华府一带,才总算把她甩掉……”

  “阿怜啊,废话少说吧!”

  戚文依越听越是索然无味,有些不耐烦了,“你就直说,你是怎么把铁盒取到手的?那个俞大猷又怎么为难你了?还有那个李时珍又是怎么回事?”

  ————————————————————

  莫惜哥酒助语兴,不知不觉沉醉于当时的逃亡之中,说了许多貌似无味的话。他顿了一顿,说道:“等我甩掉她,从浙江金华府再折回泉州,已经快到年关了!我心里还是苦无对策,有些焦躁。一天,我见庞伯伯在家门口散发粮米、救济穷人,我突发奇想,我可以扮作一个十分可怜的人,以便混进庞家。于是,我就扮作一个穷困潦倒、落魄之极的书生……”

  莫惜哥说到这里,醉意朦胧的脸上满是愧疚之色,说道:“我生怕仅仅如此,还不足以窃取庞伯伯的怜悯之心。于是,在一个寒风凛冽的深夜,我跑到荒山野岭,脱光衣服,在一块清冷如冰的大石上睡了一宿!泉州的深冬,夜风虽不像北方那样如刀如剑,但山岭间的夜风却别有一番透骨的风情,呵呵……”

  莫惜哥摇头苦笑。

  戚文依放下手中的螃蟹,痛心道:“阿怜!我还以为让你出马,那铁盒一定是手到擒来!娘哪知道你受了这么多苦!阿怜,你可是着了风寒么?”

  莫惜哥点了点头,说道:“次日清晨,我被寒风冻醒了。如我所愿,我果然着了风寒,感觉头重脚轻。我虽然额头火烫,但我身子底儿好,我衣衫狼狈地赶回城中,找了几个地痞流氓,每人给二十两银子,让他们办完事后暂时离开泉州一个月……”

  戚文依不明所以,诧异道:“你找地痞流氓干什么?难道还需要他们帮忙取物么?”

  “哥哥,你……”莫湘梨已经猜到后事,神色间很是不悦,埋怨道:“你……你居然雇佣地痞流氓,让他们故意在庞家门前打你?!哥哥,你可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怎么这么不知自爱!”

  戚文依愕然道:“阿怜,这是真的么?你真的花钱让流氓打你么?”

  莫惜哥满面羞惭,抓起酒瓶痛饮了几口。

  良久,叹息道:“我自知,我用这种无耻的行径来窃取庞伯伯的同情心,的确有违同门盗义!我真是一个……一个卑鄙无耻的家贼!但是,庞伯伯是名副其实的盗宗,他虽然宅心仁厚,但毕竟很有防人之心。想从他家里取走重要的物件,我实在没有必得的把握!我要是不把假戏演得真切一些,又怎么能混进庞家?我又如何盗取铁盒?铁盒不到手,我又如何跟娘交代呢?”

  “阿怜,娘真是太为难你了!都是娘不好,娘是混蛋!”

  戚文依听儿子盗取铁盒如此艰辛,心里疼惜不已。

  她一把将莫惜哥搂在怀里,爱怜之意溢于言表。心里暗道:“早知如此,就不该让阿怜为了这个铁盒受罪!但是……但是铁盒不到手,我又怎么能见到他呢?阿怜受罪和见他一面,哪个重要?嗯,反正阿怜受罪也受过了,以后就不会再让阿怜受罪了。见他一面,那是一定的!”

  莫湘梨轻轻叹了口气,不再接话。心里却想:“哥哥固然是孝子,但这份孝心未免有些愚鲁了吧!那个铁盒又不是婶婶拿来救命的粮食,盗不来就盗不来,婶婶也只好作罢。哥哥,你又何苦自辱自伤,让人心疼呢!”<div>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