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海边的一夜

  )冬天真的来了,即使是有灵山遮挡的玉泉之乡,在铺天盖地的那场北风过后,也渐渐冷了下来。

  这一天的落日余晖中,林小帆一身油污泥垢地走在海边高低起伏的礁石上。

  林小帆捂着自己钻心疼痛的手腕,嘶嘶抽着冷气。这一刻他心里在想,如果那晚上,董勇能追出来;如果他能够一直在作坊里等着自己回去;如果他当年能多上几年学,知识再稍微丰富一点,可以选择一个不那么心急不那么使劲的方式;甚至在那之后,他能够从容一点,去吃一碗阳春面而不是干巴巴的咸菜包子;如果他在吃饱了以后能够口齿伶俐一点,夸赞一下自己的功劳,再巧语地联络一下感情;如果自己脸皮更厚一点,发挥小无赖死缠烂打的特长;那么现在的他,是不是就可以坐在四面有墙的温暖房间里,吃着着热腾腾的饭菜;可以不用这么疼,这么冷了……

  这一连串的事情是这样的:

  雷霆跟林小帆两个人黑灯瞎火地摸到海边时,已经是深夜了。他琢磨着,既然眼下放了林东海他也走不远,那不如去看看“刑场”有什么可以动手脚的地方,好让明天林东海逃脱一命,等人群散去再悄悄把他转移。

  这一看不要紧,那化骨池当真是化骨池。其实就是盐场倾倒废弃火碱留下的坑,火碱吸水潮解,散发出滚烫的热气,外带腾起刺鼻的碱味。提着灯笼看去,整个池子就像米粉糊糊一样咕嘟咕嘟冒着沸腾的泡。人要是掉下去,不死也是个严重烧伤,比浸浓硫酸也好不到哪里去。

  林小帆心生一计,憋了多年的初中文化终于发挥作用。他脑子一提溜,决定趁着行刑前给这池子碱水来个“中和反应”。于是大半夜的,他跟雷霆两个兵分两路,把所有能弄来的醋缸都用毛驴给拉了过来。但等要倒进去的时候才发现,这几缸几坛子醋,相比这个巨大的化骨池来说,根本就是杯水车薪。全倒进去,估计也就是冒个泡而已。

  终于,在雷霆不耐烦地催促下,林小帆想了个折中的办法。他用竹竿试了试坑的深度,决定把醋缸沉到池子里,在面上覆盖一层薄薄的碱浆作障眼法。谁知碱浆刚一沾到醋里,就“沙”地一下沸腾起来,飞溅起滚烫的水花,吓得两个没上过实验课的文盲抱头乱窜。待动静停了,再伸过灯笼去看,发现碱是反应完了,可醋缸依旧没遮住,并且沉底儿出现一些白白的东西。

  “不行啊……”林小帆又急又气,眼看着时间过了大半夜了,再不想办法,自己亲哥就要被这一池子火碱毁尸灭迹了。雷霆也着急,这醋缸是他家的东西,他有本事把它运过来沉下去,却没办法把它捞出来,这要是掩盖不了,明天他就有嫌疑了。

  “金小帆,你不是号称上过初中,是庙街最高学历吗,怎么这么点科学实验都做不出来!”

  “你懂个P呀,爱因斯坦发明电灯还经过了十万次的失败呢!初三才有化学课,我只上了半个初二,就知道酸碱中和反应了,我能想出来就很不容易了,你懂不懂——”

  “是吗……”雷霆没上过中学,对知识始终怀有那么点敬畏。他听林小帆这样说,忽然也觉得他们今晚面对的是个大科学问题,于是就在心里,平白对林小帆,对爱因斯坦,由衷地萌生出一股敬意来,觉得他们都了不起。

  “不行,咱们得想办法,让这缸里面的东西变稠,这样人扔进去,才不会穿帮,上面漂着的东西才不会沉下去。”林小帆搜索者脑中仅有的知识,忽然想起前几天自己搅的肥皂,方才记起油也是能跟碱起反应的。

  就这样,他二人一起回了作坊。一路上两人合计了一个说法想骗董勇捐几缸油出来,不料到了作坊,却不见董勇的人影,于是两人一不做二不休,偷偷把库存的一墙角三榨油给运上了驴车,趁着夜黑拉到化骨池,又是油又是水又是火碱地摸黑搅拌了一晚上,终于做出了几缸浓稠的糊糊。然后林小帆以身试法地用手指头沾了一点,成功地发现这种浆糊出了有点热乎滑溜之外,不会灼伤手了。

  “哎呀,小帆哥,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就是那发明电灯的爱因斯坦呐!”雷霆佩服得五体投地,一个劲儿笔着大拇指。

  这么一夜折腾过后,东方的天际也开始出现鱼肚白。林小帆匆匆地把剩下的油倒在沉底的水缸面上,另外在一旁的盐场边上挖了些潮湿的废盐掩盖在上面,仔细地把缸的边缘遮住。从上看去,就像没有动过任何手脚一样。这才心有疑虑地扯下地上的干草,撒在埋醋缸的地方当做标记。

  “雷霆哥,天亮就看你的了。一定要把人准准扔到这里面,歪了,就白忙活了。”

  “安啦。我会亲自指挥。”

  “那好,。你回去把我哥他们的兵器拿来,藏在那边的礁石下面。我得赶紧回去了,要是勇哥发现油坛子少了,肯定会起疑心的。”林小帆跟雷霆把空掉的油坛子抱上板车,赶着毛驴,踏着晨色回了作坊。

  就在他把那些空坛子全部安顿放好,用其他的油坛子暂时遮掩住以后,他才隐隐察觉手上传来的疼痛。低头一看,手和胳膊上的皮肤已经不知何时被碱给灼伤了,红红地褪了皮。右手的手掌有些不自然地翻仰着,缠裹在绷带下的手腕不知何时已经肿起来。俨然是昨晚不停的搬运和搅拌,不经意间又给掰断了,而自己竟然毫无知觉。

  “咦!”林小帆尝试地动动手指头,发现只有两根能动了。他轻轻捏了捏胀得像发糕一样的绷带,一阵钻心的疼痛立刻传来“哎哟……”

  他捂着手,急急忙忙地回屋拿了自己藏在包袱里的工钱还有雷震天送他那一坛解毒救命的神泉水,于是也用羊皮口袋装了带着,跑去镇上要挂病号。哪知道刚一到街上,就看见乡民成群结队地聚集起来,准备去化骨池看热闹。他匆忙中买了一堆咸菜包子,紧随在人群中朝海边走去。

  一到海边,就看见林东海被人用铁链扣着押了过来,而雷霆,一早换上了干净的白衣服,在众目睽睽之下,盛气凌人地下令将人沉到碱池中。林小帆亲眼见识了成王败寇的遭遇,感叹唏嘘的心底升起一股说不出的沉重,究竟这一切仇恨敌对到底是为了什么,他掺和在这场争斗的双方之间,到底又算个什么。到底为什么,他身边的人一个个,都不肯好好过日子……

  林东海和他的一行部下被人用铁链绑着,准确地投入了他们一早做了记号的醋缸范围里,与外面的火碱隔开来。林小帆见他哥脸上没有流露更多的痛苦神情,知道自己昨晚的实验成功了。他松了一口气地在远处啃包子等着,待看热闹的、泄愤的人群散去之后,才悄悄地走上前去。

  林东海失血过多,又内伤爆发,意识趋于迷离状态,他紧闭着双眼,靠着最后的一丝气力抵抗着体内毒素的蔓延。林小帆走上前去,轻微的脚步声,惊醒了一旁闭眼的阎夏雷。他抬头一看,登时破口大骂起来:

  “臭小子!狼心狗肺的东西!你来干什么!”

  林小帆瞪了他一眼,没有理会。径直走到池边,弯下腰碰了碰林东海的肩膀:

  “哥……哥,你怎么样?”

  “哼!你也配叫他哥!他当初好心饶你一命,放你离去,你竟然恩将仇报、落井下石!你还有脸喊他兄弟!谁会拿刀捅自己兄弟的!”

  “你吵个P呀!我是捅他了,怎么样!我又没捅你!我哥都没吭声你咋呼什么!”林小帆心里一阵憋屈没忍住就吼了两句,可低头看看林东海灰白的嘴唇,那份愧疚又翻腾起来。这时,身下缓缓传来林东海平静的声音:

  “你来干什么?”

  “我……”林小帆猛地嗓子一堵,眼眶顿时红了,他难过地低下头,拿出怀里油纸包裹的包子,探身下去递到他嘴边“我给你带了点吃的。你快吃点填填肚子……吃啊,怎么不吃呢?”

  “帆儿,你走吧。”林东海在心底叹息了一声。他不能让此地的乡民知道林小帆与自己有瓜葛,否则将使他陷入险境“走,我不想再看见你。”

  林小帆听得心里一颤动,手上的包子掉进他身旁的池液中,瞬间被浓碱侵蚀,腾起一股刺鼻的气味。

  “这……怎会如此?我的双腿并没有……”阎夏雷见此情景,不禁神色起变“”

  林小帆看着林东海,急于解释,却又无从解释,说到底是他林小帆贪生怕死不仗义了,算了,要骂就骂吧。他解下背上的羊皮口袋,倒出一点神泉水在那只断了的手心里,俯身送到林东海唇边:“喝点水吧……身体要紧,别跟吃的过不去呀……”

  林东海本想说不必,但垂眼看见看见他腕上肿得像粽子一样的绷带,心中不禁发出一声疼痛的悲鸣,原来他千般忍耐,林小帆还是受伤了,虽然他不知道根由,但他知道那是因为自己,因为自己的失败;他唯一的弟弟,他最后豁不出去放不下的人,竟然还是没能幸免于难,他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这样无能……林东海低下头去,颤抖的唇轻轻在他的掌心轻轻吻了一口,慢慢将那一点湿润喝下。

  冰凉的液体入喉,林东海体内被剧毒焚烧的五脏六腑忽然蹿过一丝清凉,似是解毒良药一样冲散了部分的毒患。他提神醒脑地抬起头来,却看见林小帆一脸波澜不惊的表情,教人看不透彻。

  林小帆举着羊皮口袋给他灌了好几大口那神泉水,然后起身在刚才雷霆站立地面上挖找了半天,从泥土里刨出一枚钥匙来。那是雷霆留下的——谁也想不到他是怎么把那枚钥匙在众目睽睽之下收进衣袖,又不露痕迹地顺着衣服让它滑下裤管,然后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踩进土里——这世上只有同样在庙街当过贼的林小帆能看得一清二楚。他喜形于色地拿起钥匙,在一池子诧异的目光下跑到一旁栓铁链的木桩上打开了锁,把众人给解放了。

  “你这是……”阎夏雷帮着他把林东海从池子里捞出来,架上肩膀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林小帆也不解释,将开下的锁头扔进碱池,把包包子的油纸包搁在地上,转身走到一旁的礁石边上跳下去,费劲地拉出一捆绑好的刀剑来:

  “哎,兵器都在这儿呢。快拿上,跟我走……”

  “帆儿!”林东海在身后叫住他,声音低沉地说“这就够了。是哥对不起你,今日这事儿,哥代众位弟兄感恩你的好。你还是走吧,找个安全的地方住着,别跟着我们了……”

  林小帆听了这话,只当林东海还记恨着那天自己捅他一刀,心里猛地冲起一股血来,他蓦然回身,涌起的话堵在嗓子里半天说不出来:

  “我就是想帮你……”

  “不必了。”林东海别过脸去,溃败至此,他还有什么本事和脸面,带上林小帆四处去流浪啊。陆英明背弃盟约,林家堡想必也遭逢厄运。这一路离去,是前狼后虎的夺命追杀和以死相拼,他怎么能让林小帆跟着自己一同涉险“我们走吧……”

  阎夏雷背起林东海,对林小帆抱了个拳:“多谢兄弟救命之恩。”

  说完,他朝身后一挥手,带着伤残部众,慢慢经过林小帆身边走开。

  “哥……”林小帆有些茫然地转过身,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一样抓紧手边唯一可以抓住的东西——那几个包子,他拿起那油纸包,像是最后的努力和挽留一样伸出手去“包子带着路上吃吧……”

  林东海步伐一顿,有些迟疑地侧了侧脸,紧攒的拳头在阎夏雷肩头颤抖着,指甲掐进肉里去。发红的眼底,隐约有暗流在闪动,他看着林小帆举着包子傻傻的模样,又愧疚又心痛。他很想说,自己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林小帆这么一个弟弟。可他不能说,因为他已经没有资格,再当他的大哥了。

  “不用了。”

  林东海的声音像一阵风吹来。林小帆觉得心里又什么,一下子被吹空了。他手一松,白胖胖的咸菜包子,滴溜溜地滚了一地。他怔怔地看着林东海颠簸的身影一步步远离自己的视线,泪腺像是打开的水阀一样,怎么关也管不住。

  他算个什么,他这么辛苦算个什么?他的心算个什么……<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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