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田园将芜

  丁菱低下头看了看手表,已经七点半了。()这半个小时以来她看手表的次数,恐怕比这一年来看手表的次数都多。时间已经过了半个小时,但那个叫江晓风的男孩还没到,丁菱恨得牙痒痒,可却不得不装得很淑女的样子,在父亲面前为自己的“男朋友”辩解:“晓风平时的工作太忙了,他平时常常要忙到十点以后才下班,您别着急,我再打电话催催他。”

  丁菱的父亲看起来兴致倒是很好,也不以为意,只是半笑着点点头,也不催促。

  “丁叔叔,这么巧,你怎么在这里?哦,菱菱也在啊,今天真是太巧了。”

  听到这个声音,丁菱感觉到自己已经发胀的脑袋好像被人敲开了花。这个声音太熟悉了,从自己上高中起,这个声音就好像苍蝇一样围在自己身边。八年了,无论自己是横眉冷对怒目相向还是表明立场辩说分明,这个声音始终赖着自己,像口香糖一样粘人。最头疼的是,虽然自己对这个声音极度反感,但父亲却好像对他颇有好感,现在这个声音出现在这里,让这个夜晚更加充满悬念。

  “罗天宇,你来这里干什么?”丁菱眉头一皱,语气有些恼火。

  “菱菱,怎么这么跟小罗说话呢,太没礼貌了。”丁父用筷子敲了敲桌子说道。

  “没关系没关系,我今天本来约了客人来谈生意的,结果客人临时有事来不了,却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丁叔叔,真是巧了。”

  丁父点点头:“既然遇到了,就一起坐下来吃个饭吧。来小罗坐过来,跟丁叔叔讲讲你公司最近的情况。”

  “好嘞,我正想跟丁叔叔汇报工作呢。”罗天宇很高兴的拖过来一张凳子,大大咧咧地坐在丁父和丁菱之间。

  丁菱很怀疑罗天宇此时出现是父亲的安排,原本想冷言冷语挤兑他几句的,但看着父亲殷切的笑容,许多话顿感说不开口,只有硬着头皮听罗天宇海阔天空的扯淡。

  “这次为了这客户,我可专门准备了一瓶好酒啊,原本还想着浪费了,可巧遇着。就是这瓶,红酒,您别看样子不咋地,这可是世界上最好的红酒,拉菲!法国酒王!在外面卖十几万一瓶呢,而且有钱你也未必能买得着!”

  “世界上最好的红酒都在法国,法国最好的红酒都在波尔多,波尔多最好的红酒就是这拉菲酒了,在国外,像什么英国女王啊,德国总理啊,美丽国总统啊,喝的都是这种酒。为这酒,我可托了好大的关系了,让服务员给找个开瓶器,给丁叔叔尝尝鲜,菱菱也来尝尝。”

  “哈哈,不忙不忙,我们这里还有客人呢!”丁父摆摆手制住了罗天宇,笑着问道:“你搞这酒,花了不少钱吧?”

  “没有,这是托了朋友弄的,我的铁哥们,没要我的钱。不过要是真算钱的话,怎么也要好几万吧,原本我还心疼呢,总算是遇到丁叔叔这个喝酒的老行家,算是没浪费了我这好酒。”

  丁菱白了罗天宇一眼,冷冷地说道:“几万块买瓶酒,也不知道是钱多了没处花还是烧昏了头。”

  “菱菱啊,这就是你不懂了,钱嘛,挣来就是要花的,只有花出去的钱才是钱,留在银行只是一堆废纸,我辛辛苦苦挣钱不容易,就是希望以后能有一个人能帮我使劲的花钱。”罗天宇满脸堆笑,眼睛使劲朝丁菱身上挤。丁父笑呵呵地望着他们俩,那眼神活脱脱就是岳父看女婿的神态,丁菱只感觉浑身起鸡皮疙瘩。

  “对于钱来说,要花出去才有价值,但对于酒来说,如果总是以价格来评定它的一切的话,就未免太荒唐了。同样的酒在不同人的手里是有不同的价值的,这瓶拉菲传奇,你视之如珠玉,我视之如草芥,岂能以一个价格来衡量?”江晓风的声音在丁菱的身后响起。

  丁菱回过头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的身影,一时间居然有些认不出来了。虽然只隔了一个晚上,但眼前的江晓风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带上了一副平光镜,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古龙水气息,从一个长相成熟的落魄大学生,变成了一个颇具风度的贵胄公子,让人不禁恍然若失。

  “菱菱,怎么不介绍介绍?”看着女儿呆呆的样子,丁父忍不住发话。

  “哦,这是我爸爸,爸爸,这是……”丁菱措手不及的回话,但在介绍江晓风姓名时却又忍不住迟疑了,她实在有些摸不着,这真的是昨晚那个看起来老成得有些呆滞的学生哥吗?

  “伯父,我叫江晓风,是菱菱的朋友。”江晓风微笑着伸手和丁父轻轻握了握,看着丁菱目瞪口呆的样子,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点头示意。

  罗天宇的鼻腔发出一声嗤笑:“也不知哪儿来的土包子,你听说过拉菲吗,你敢说拉菲不好?你给我找一瓶比这更贵的酒出来?”

  丁菱微微蹙眉,想要说句什么,但看着父亲若有所思的的样子最终忍住。罗天宇的语气让她不舒服,但江晓风既然迟到了,就应该给他点苦头吃。

  “我没有说拉菲不好,我只是说你手里的这瓶酒品质不高。”

  “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这瓶酒是山寨的?我警告你,说话可要负责!”罗天宇看上去有些愤怒了,仿佛侮辱了法国的尊严就是侮辱了他的尊严。

  江晓风叹了口气,说道:“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中国人开始一窝蜂的流行喝拉菲,喝不到正牌的,也要搞些杂牌来意淫,好像除了拉菲,世界上就再没有别的红酒了。其实就算是在法国,除了波尔多红酒,还有勃艮第红酒,就算是在波尔多,顶级酒庄也有五个,拉菲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最正宗的拉菲,是选用庄园最优质的葡萄酿造的,叫做拉菲古堡,法文名称是ChateauLafiteRothschild……”

  “你说什么,Rothschild?”丁菱在外企工作,对一些词语还是比较熟悉。

  江晓风点点头:“就是这个名字,不过也不用太惊讶,世界上没有能永恒不朽的家族,人们惊诧于Rothschild高大的背影,却不知这个家族能示人的也只剩下这样一个华丽的背影了。将最好的葡萄用来酿制正牌拉菲之后,剩下的品质稍差的葡萄用来酿制的葡萄酒叫做拉菲珍宝,可以看成是拉菲副牌。真正的拉菲酒只有这两种,拉菲副牌的真正价格也不过几百元而已,至于你的这瓶‘SagaBaronsdeRothschild(LAFITE)’拉菲传奇,不过是Rothschild家将别处葡萄用拉菲酒庄的工艺酿制的快速消费品而已,除去关税,进口价格不超过十美元——你给我一千块,我可以给你拉一箱。”

  大概拉菲的形象在他脑海中已经根深蒂固了,罗天宇瞪大了眼睛半天没说出话来,嘴巴里咬了好久才问道:“你真的可以一千块钱可以买一箱拉菲?”

  江晓风笑而不答,转头向丁父说道:“听说伯父对名酒颇有见识,第一次见面,略备薄礼不成敬意。”

  江晓风手里拿着的是一个篮球大小的陶坛。现代社会,出来部分农村地区的泡菜瓶子之外,已经很少有人用陶器了,就连瓷器也有逐渐被玻璃取代的趋势,这个陶坛的样式非常老土,怕是在农村也极少见到如此古旧的物事。陶坛口用火漆封得严严实实的,外面还裹了一层厚厚的酒泥,这看上去显得有些脏兮兮的,好像刚做好的叫花鸡,和锦江宾馆五星级的华丽大堂实不相称。

  刚才还垂头丧气的罗天宇顿时哈哈大笑:“说了半天,我还以为你准备了什么好东西,原来是这么个破烂儿——这该不会是你老家酿的醪糟坛子吧?”

  丁父是喝惯了酒的人,虽然对洋酒知道不多,但对国酒却颇有了解,明白品酒需细瓷,窖藏要粗陶的道理,眼见江晓风送出的是一个陶罐,心中已然有了几分意思,再仔细看看陶罐的质地与年代,惊讶更盛了几分,笑问道:“小江啊,你这又是什么酒啊?”

  “这坛酒叫‘田园将芜’。”

  “田园将芜?”听到一个闻所未闻的名字,丁父稍微有些失望。

  罗天宇不屑道:“中国酒,说来说去也就那几种,什么孔府家酒,剑南春,泸州老窖什么的,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田园将芜什么的,我看该不会是你家乡农村的米酒吧。”

  江晓风轻轻一捏,酒坛上厚厚的封泥纷纷掉落,一股酒香顿时扑面而来,等他拍掉坛口的封盖,一股浓郁的芬芳顿时四溢而出,整个酒楼大厅满室飘香。

  这股酒香气实在太迷人,纯得仿佛不含一丝杂质,仿佛能渗透到人体的每一个毛孔,让人从心底里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舒适感来,即使从来不喝酒的人也不禁被这股酒香陶醉。一时间,大厅里人头攒动,大家竟都在试图找出这股酒香的由来。

  丁父深吸了一口气,道:“陈酿迎风醉,开坛十里香,我还以为是古人夸口的戏言,没想到这个世界上竟然真的有能十里飘香的酒。”

  罗天宇张着大大的嘴巴,好像刚咬了一口火炭,竟合不拢嘴。丁菱也奇道:“我虽然不喜欢喝酒,但是这酒香,怎么会如此古怪?”

  江晓风满满倒了一碗,酒水如绸缎般留出,隐约呈现琥珀的光泽。他双手递过去,问道:“伯父对国酒颇有了解,可看得出此酒的出处?”

  丁父笑道:“你都点出了国酒的名头,那自然是茅台无疑。都说茅台是‘空樽尚余满室香’,但能香到这个地步却是闻所未闻。既不是飞天、红星的包装,这酒恐怕是民国级别的了吧,不过你说它叫‘田园将芜’,可有何出处?”

  江晓风道:“关于这坛酒没有任何文字记录,自然也无法确定它的确切年代,但它在茅台古窖里呆了上百年的时间却是无疑的,经过我一个朋友的考证,这坛酒的酿造年代,大概应该在光绪二十一年。”

  丁父道:“一坛酒,居然还需要考证,我可是第一次听说,也罢,先让我尝一尝着窖藏百年的国酒,再听你说说这酒里的故事。”

  两人举碗对饮,罗天宇和丁菱也陪着尝了几口,丁菱虽然不会喝酒,但也觉得这酒极其细腻,酒精醇厚绵长,香腻可口,全没有通常白酒的那种刺口感觉。

  江晓风说道:“故事已经很老套了,不过是换了时间地点而已,换了个时代背景而已。在茅台镇出产名酒,镇上的人多以酿酒为业,其中有一个酒坊很出名——当然,所谓出名是在当时,酒坊主人的名字现在人们早就忘记了,谐个音就当他是姓‘王’吧。王家世代酿酒,祖传的手艺到光绪年间已经是三代单传,眼看面临着失传的危险。偏偏在那个动荡的年代里,王家的独子根本没把心思放在继承祖业上面,一心想着救国救民,变法维新,想要出国留学。父亲当然不答应,为此父子二人大吵了一场,儿子离家出走,当兵吃了皇粮,自此没了音信。后来,在光绪二十一年的时候噩耗传来,儿子在海战中殉难。”

  “海战?光绪二十一年,那岂不是……一八……”丁父疑问道。

  江晓风点点头:“此日漫挥天下泪,有公足壮海军威,人们能记得住殉国的将军,但又如何记得住千千万万个像王家孩子一样的无名小卒?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罢了。惊闻噩耗,王父一夜白头,没多久便一病呜呼,王家酒坊便彻底没落。后来人事几经变换,沧海桑田,王家酒坊多次转手,后人便再也记不得在这百年酒窖的来历了。一直到最近,酒窖搬迁,人们在一个老窖的最深处发现了这坛谁也说不出来历的窖藏酒,酒坛上留有四个褪色的字迹‘田园将芜’。”

  “我有个朋友是个酒痴,得到这坛传世美酒之后,也花了很大的精力去考证其出处,终于从那段泯灭的历史中拓印出这段尘封的经历。这坛酒,想来应该是王父因思念儿子所酿制,只是美酒愈酿愈香,而挂念的人却越走越远了。”

  丁父一声长叹,许久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念道:“田园将芜,胡不归,千里从军为了谁?”

  罗天宇却听得两眼放光:“这酒居然是埋了一百多年的古董了,这要是包装出售的话,得卖多少钱?”

  江晓风道:“我说过,一瓶酒在不同人手中是有不同价值的,岂能像金银俗物一样足一而论?”

  丁父点头道:“如果硬要卖个好价钱的话,这么说吧,八十年代末的飞天茅台早已经上万,而酒的价格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递增,说一瓶茅台每年增值10%或许稍稍过了点儿,但如果算十年翻一番却绝对是低估。”

  罗天宇的眼皮翻得好像不断冒“7”字的老虎机,一口气差点吸不上来,嘴里不停背着乘法表:“一二得二,二二得四,二四得八,二八十六,三十二,六十四……要再过几年那不是要上千万?我喝一口酒不是喝掉了我半个公司?这玩意儿可比黄金还贵十倍啊!”

  江晓风笑道:“也不能全这么累积计算,是有边际效应的。只是黄金有价,珠玉无价,这个世界上的黄金可以有很多,但是儿子却只有一个,再说什么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是血浓于水,如今人鬼殊途,断的却是一辈子的根!不说什么百万千万,今天在我手里也不过就是陪伯父痛饮一番罢了!伯父,我们再喝一碗?”

  丁父长吸一口气:“今日三大快事:见百年美酒,听传奇故事,此时又得闻晓风妙语,喝一碗哪里够,要喝就喝三碗!”

  丁菱赶紧上前拉住他:“爸,这可是白酒,你当是给你煲的鸡汤,还拿碗喝?”

  丁父却推开她的手:“爸爸虽然退休了,又不是冢中枯骨,几碗酒都喝不下了?晓风一番好意,别说这是千金难买的酱香美酒,就算是挖骨刀断肠药今天我也要喝个痛快了!”

  两人也不多言,举碗相击,竟是连灌了好几碗才肯罢手。不管酒味有多香醇,毕竟是五十多度的酒水,连续几碗下肚那可不是常人所能忍受,丁父早已不胜酒力,脸色发白,用手撑着脑袋靠在桌上大口呼气,就连江晓风的脸上也飞起来一阵红晕。

  喝到这里,两个酒囊已经喝得差不多了,丁菱虽然只是浅酌几口,但她不胜酒力,此刻酒气上涌也感觉有了些醉意,一坛比黄金还贵的“田园将芜”却还剩了半坛左右。罗天宇眼珠子不断往酒坛里瞟,估摸着剩下的酒还能装满几个酒瓶,小心翼翼地问道:“这剩下的酒是不是打包……”

  江晓风一手将酒坛拿了过来:“此番豪饮,酒兴已足,酒意已过,此伤怀之物,今夜就彻底做个了解吧。”说着也不顾罗天宇心疼,右手一掌拍下,价值数百万的美酒竟被他一掌拍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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