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谎言
谎言常被人们用来掩盖难以直面的残酷真相，而他们不仅顺利地欺骗了别人，也成功地欺骗了自己。
1
面前的这个男人一张娃娃脸，说话或者笑的时候右边的脸颊上会露出一个小小的酒窝，更显得年纪小。
此刻，他正展现着最标准的职业微笑，赵维桑却无法对着他笑。
她只得回过头去硬着头皮按下了1715号房间的门铃。
门铃按响之后大概过了一分多钟才有人过来开门，开门的人是洪于礼。
他只把门打开了一半，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赵维桑望向里面的视线。
他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什么特别的情绪，也没有挂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赵维桑还没等他说话，就开口说，
“洪总，活动快开始了，您还没出现，我和宁经理一起过来找您。”
洪于礼点了点头，他说自己要换件衣服，让赵维桑先过去。
跟着赵维桑一起离开的宁经理也并没有问赵维桑她为什么撒了谎。
2
新闻发布会的进展很顺利，所有的流程都按照既定的计划进行。
入行的几年时间里，赵维桑经历过大大小小无数场活动。
有些活动里，她只是一个旁观者，只需安心地等待着别人的安排。
有些活动里，她是搬搬物料、打打杂的小角色，无需操心活动进展得顺不顺利。
而当赵维桑逐渐承担起举办活动的主要责任时，她觉得每一次活动都是一次历险记。
因为即便她和同事们把每次活动的准备工作做得再充分，都会有一些难以预料的小插曲。
好在赵维桑还是成功地克服了每一次或大或小的困难，没有在自己的职业生涯里留下什么活动失败的阴影。
只是这次她不太确定自己能不能成功地克服困难，因为这次活动里有一个连她这个负责人都未能了解清楚的变数，这个变数就是乔美然。
她已经预感到乔美然会做出一些疯狂的举动却无法阻止她。
赵维桑不时低头看看时间，又转头看了一眼站在她身旁的贾思明，实在很佩服他在一些关键时刻总是摆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贾思明突然转过脸对着赵维桑一笑，
“放轻松……这整个房间里最会权衡利弊的人就是乔美然了。她啊……绝对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做出一哭二闹三上吊这种蠢事的。”
3
当主持人宣布新闻发布会即将结束的时候，全场的灯光一暗，舞台上方的大屏幕上出现了一行字，“庆祝洪于礼和乔美然结婚十五周年”。
接着屏幕里出现了一段婚礼影像。赵维桑看到了年轻时候的洪于礼和乔美然。
洪于礼穿着一套灰色西装，他的头发比现在更长、更浓密一些，脸上还有一些婴儿肥，一眼看上去就是个阳光帅气的大男孩。
乔美然穿着款式很简洁的白色婚纱，笑靥如花，显得十分明艳动人。
两人是在一片草地上举行婚礼的，身边没有长辈，只站着几个年龄相近的男人和女人在为他们鼓掌庆贺。
洪于礼把感动落泪的乔美然抱在怀里，轻声安慰。
接着画面切换，转到了另一个场景。
画面里的乔美然丰腴了一些，没有化妆，穿着家居服，肚子微微隆起。她笑着捂住脸躲镜头，镜头外传来洪于礼的声音，让她露出她漂亮的脸蛋。
“你想好要给孩子取什么名字了吗？”
“想好了，从我们的名字里各取一个字，就叫礼美。”
“这是女孩子的名字吧，万一是男孩呢……”
“男孩么，就叫于然怎么样……”
“要不然我们生两个孩子，这样两个名字就都能用上了。”
赵维桑看到这个画面有点想落泪，感慨世事难测，这两个名字都没能用上，最后这对夫妻竟还到了反目成仇的地步。
4
视频播放完毕之后，现场一片寂静。
众人都对礼美餐饮背后的故事有所耳闻，今天亲眼见证了这一幕，都觉得分外感慨。
这时，灯光亮了起来。
乔美然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出现在舞台的正中央。她一贯都穿着女式西装，此刻这身打扮显得十分优雅，把她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也衬得柔和了许多。
这不禁让赵维桑想起了乔美然年轻时候穿着白色婚纱时的样子。
现在的她虽然不如年轻时的青春美貌，但风韵犹存，依然动人。
她脸上的表情是一如既往的冷静而坚定。
“十年前，在我失去孩子，悲痛万分，坠入人生最低谷的时候，我的丈夫日夜陪伴守护在我的身边。他为了让我从低谷里走出来，重新振作，告诉我他会为我创造一个新的孩子，这个孩子就是礼美餐饮。我的丈夫花了十年的时间把礼美发展成为国内知名的餐饮品牌。对此我十分感激他，因为在我的心目中，这就相当于他亲手把礼美这个孩子养育成人。现在，我们迎来了第二个孩子，这个孩子刚刚出生，注入了我丈夫全部的心血，他的身上寄予了我和我丈夫共同的期盼。在和我丈夫的共同商量之下，我们决定把这个新品牌改名为于然餐饮，一起实现我们曾经的梦想……”
会议厅里回荡着她的声音，在片刻的寂静之后，掌声如雷。
从赵维桑的位置看过去，只能看到坐在观众席第一排的洪于礼的背影。
她无法想象此时的洪于礼会是什么表情，不知道再次成为他自己口中“供人观赏取乐的吉祥物”的他会不会在一怒之下冲上舞台当众揭露乔美然的谎言。
5
“我去看着洪于礼，以防万一。你去找到谭雅琪，把她看住了，不要让她离开你的视线……”
贾思明说完就离开了。
赵维桑愣了一下。
谭雅琪，原来是她啊。
赵维桑并没有在会议室里找到谭雅琪。她走出会议上，在走廊上找了一圈，也没找她。
赵维桑想起了活动之前谭雅琪手里抱着的宣传手册，想碰碰运气，就去旁边一间他们拿来存放物料的小会议室里去看看。
小会议室的门虚掩着，里面没有亮灯。
赵维桑推开门的时候，门外的灯光照进会议室里，她看到了一个蹲在墙角埋着头啜泣的身影。
她摸索着找到门边的开关按了下去，会议室里立刻变得明亮异常。
谭雅琪错愕地抬起头，看到赵维桑之后立刻惊慌失措地擦去脸上的泪痕。
赵维桑反手把门关上，走到谭雅琪的身边问，“你想找一个人聊一聊吗？”
谭雅琪立刻摇了摇头，站起身来要走。
“你最好暂时不要出去……不管是见到洪总还是乔总，你都会比现在更伤心的。”
谭雅琪停下了脚步，回过头看着赵维桑，满脸惊愕。
6
“我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谭雅琪坐在桌边，低着头，双手来回揉搓着。
这是一个很文静清秀的女生，黑发披肩，皮肤白皙，浅笑起来的时候有种小家碧玉的美。
“你怎么跟洪总认识的？”
“我……就是偶然遇到的，我在书店买书的时候付了钱忘记把书拿走，他排在我的后面，看到了就追上来把书还给我。”
“你很喜欢他吗？”
谭雅琪点了点头。
“他人很好，相处起来让我觉得很舒服，就像……就像故事里的长腿叔叔那样……”
赵维桑点头，洪于礼的人格魅力确实很强。他没有长期在商场里浸淫而形成的凌厉气势。
整日闲赋在家、与书法字画打交道的他身上有一种淡然沉静的气质，一派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这样的人大概会令大多数女人都无法拒绝吧，更何况是个没什么恋爱经历的女大学生。
“你知道他已经结婚了，这样也没关系吗？”
“我拒绝过他，但是我没办法忘记他。他……他看起来很寂寞，他说他跟他的妻子已经没有任何感情了，生活在一起只是为了维护公司的形象。他想找一个能真心陪伴他的人。”
赵维桑沉默。谭雅琪可能不知道洪于礼风流成性，也不了解洪于礼和乔美然真实的夫妻关系。接近他也不是为了从他身上拿到什么实际的好处。
“今天你已经看到了，洪总即使不爱乔总，也没办法离开她。你还想和洪总继续下去吗？”
谭雅琪摇摇头，语带哭腔地低声说，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会是这样的……”
“你现在要做出选择了。”
赵维桑出声打断她的话，莫名觉得点烦躁。
“你和洪总的事已经被人拍下来了，乔总也已经知道了。这不过她现在首先想报复的人是洪总。如果你们还要在一起，她来找你只是时间问题。”
赵维桑觉得自己还是把话说得太轻了。
乔美然设立一个这么大的局，既出钱出力让洪于礼成立新公司，又在他自以为即将拥有自由的那一刻，让他亲眼看着这条通向自由的道路在他的眼前崩塌殆尽。
见识过这个女人的手段之后，赵维桑感觉乔美然是看不上谭雅琪才没有对付她。
如果谭雅琪真的把乔美然惹怒了，她现在不会还有心思躲在这里考虑要不要继续做洪于礼的情妇。
7
赵维桑再次回到会议厅的时候，活动已经结束了。之前坐满了人的会议厅此刻变得空空荡荡，只有三两个人在里面，洪于礼和乔美然都不在。
“维桑。”
赵维桑看到小江在对着她招手，连忙朝他走了过去。
“维桑，你看到洪总和乔总了吗？我找了半天都没找到他们。”
“我也没看到，刚才我出去了一下。”
“洪总的母亲想离开了，我本来想要跟他们打声招呼再走的，现在看来不行了……她好不容易来一趟……”
赵维桑看了一眼那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她不像刚来的时候那样双眼无神、目光呆滞。似乎在某一瞬间她找回了游离在外的神智，恢复了意识。
她枯瘦的双手掰扯着轮椅的扶手，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看起来是想要离开。
赵维桑把他们送到了酒店门口，看着他们上了车，与他们挥手告别。
走进电梯里，赵维桑按下了标有数字“18”的按键。
她的身体半靠在电梯扶手上，闭着眼睛，看起来是在休息。
只是此时她的内心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平静。
她的脑海里响起乔美然站在舞台上说的那番话，眼前又浮现出洪于礼僵硬的背影。
或许乔美然最后的一张底牌就是洪于礼的母亲，她笃定洪于礼不会在自己痴呆的母亲面前跟她撕破脸皮。
8
回到十八楼会议厅里的时候，里面的大灯已经关了，只剩下从舞台上方打下来的一束灯光。
赵维桑想开灯检查一下工作人员是不是把所有剩下来的宣传手册都收走了。
突然，舞台上方的电子屏幕亮了起来，里面出现了赵维桑见过的一行大字，“庆祝洪于礼和乔美然结婚十五周年”，然后这行字一一隐去，出现了那段婚礼影像。
赵维桑惊讶地向舞台的位置看了看，又扫视了一圈观众席。
那里坐着一个人，虽然她看不到那个人的正脸，但依稀能辨认出白色的裙摆。
那个人是乔美然。
赵维桑看着乔美然，乔美然则抬头盯着屏幕，直到视频结束。
赵维桑想转身离开的时候，乔美然起身叫住了她。
“乔总……”
乔美然朝她点了点头，并没有说话。
“刚才我遇到小江了，他已经把洪总的母亲送走了。”
乔美然依旧沉默地点头。
“如果您没什么事的话，那我……”
“你……觉得我可笑吗……”
赵维桑被她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问得呆立原地，说不出来话。
可笑？是指什么？是指她一个人坐在这里看着婚礼视频，还是指她为了留住洪于礼而精心设了这个局？
“你不可笑，你很可怜也很强大”，赵维桑心里这样想，嘴里说出的却是很官方的一句话。
“我不在您这个位置上，无法想象你的处境，也没有资格评判你的行为。”
乔美然看了她一眼，笑了起来。
“看来贾思明的手下也不全是花瓶摆设。”
说完，她走过赵维桑的身边，走出了会议厅。
赵维桑看着她的背影，在心里想，如果她问她，她有没有后悔跟洪于礼结婚，她是否也会跟蒋笑那样，语气坚定地说“没有”。
9
“你跟你老公怎么样了？和解了吗？”
赵维桑帮着蒋笑从车的后备箱里抬下了一袋咖啡豆，两人把咖啡豆抬到咖啡馆里的自助取餐台旁边的墙角放下时都已经气喘吁吁。
蒋笑直起腰，用手背拨开了垂下来的几缕刘海，点了点头。
“他让步了，同意晚点要孩子。”
“那就好。”
赵维桑认为这是个好消息，但是看蒋笑的表情又觉得还有什么隐情。
“怎么了？”
“这只是把一个还没解决的问题延后罢了。哪一天再提起的时候，说不定还要再吵起来。”
“吵架最起码也是一种沟通，总比已经连基本的沟通都出现问题的夫妻要好吧。”
赵维桑安慰她。
“哟，你哪里来的这么深的感悟啊……”
“一个客户那里。”
“怎么，你那个客户要离婚了，来找你们帮忙？”
“不是，没离婚，不过……比离婚还要更惨一点，一个失去了自由，一个失去了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