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悖论
有些故事到最后一刻都无法预测结局,有些故事则在开始时就注定了结局。
1
那天晚上,在冬日夜里愈发瑟瑟的寒风里,赵维桑和白齐坐在休息亭里冰凉的石凳上喝了将近一个小时的酒。
休息亭向外延伸的檐角和从檐角上垂落下来的几缕光秃秃的的紫藤藤蔓遮挡住了一些旁边街灯的灯光,让这个亭子更显得幽暗静谧。
两人相对而坐,偶尔目光相触又随即移开。
赵维桑盯着手里的玻璃杯有点晃神,白齐则看向了地上一片被夜风带着忽停忽动的落叶。
静默了良久之后,赵维桑开口了。
“你一直住在这里吗?”
白齐收回了视线,转头看向赵维桑。
“没有,我就暂住一阵子,很快就走了。”
赵维桑点点头。她知道自己真的误会了,也知道了为什么之前一直没有见过白齐。
“之前的事情……是我误会了,我把你当成了另一个人,实在不好意思。”
白齐对这个话题有点感兴趣。
“你把我当成了谁?”
“以前住在我房间里的人……”
说完,她觉得这话有点歧义,又补充一句。
“我是说,前面的租客,我没见过他。”
在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谈话里,赵维桑告诉了他自己是怎么把他误认成了那个人。
“房东是这样说的,不过他也没说清到底住在哪层楼。”
“那你提到过的照片,里面的人跟我很像吗?”
“也不是,只是一个背影……”
现在想起来赵维桑也解释不清为什么自己会那么确信,或许是她当时迫切地想把他当成一个因为生活的打击而陷入绝境的实例来警示自己。
白齐没有追问,他换了个话题。
“他可能不住在这里了。你还想把照片还给他吗?”
“也许他不需要了,他跟女朋友分手了,听说分得不太好看,被打了还送去医院……”
赵维桑怕白齐觉得自己太过多管闲事了,加了一句,
“都是房东跟我讲的,我没亲眼见到。”
“我看起来有那么可怜吗?竟然让你联想到一个被女朋友打了的男人。”
赵维桑不知道他是这样的反应,连忙摆手。
“不不,是我先入为主了,你看起来没有那么……”
说着这话时,赵维桑不自觉地在他身上扫视了一圈。
白齐虽然也穿着那件黑色羽绒服,他并没有跟以前一样把领子竖起来,把拉链完全拉到领口。
此时敞开的羽绒服里能看到黑色西装和白衬衣,没有系领带,应该是在他回家换下大衣的时候也解下来了。
赵维桑察觉自己失言了,后悔起自己在酒精作用下的胡言乱语,便住了口。
白齐也没有为难她。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指了指地上的夹角拖鞋,又指了指自己脚上的黑色皮鞋。
“我回来的时候就带了这两双鞋。”
白齐又指了指身上的黑色羽绒服,
“这是我临时在机场买的。回来那天下了飞机,我看到机场里的人都穿着大衣羽绒服,才想起来这里已经是冬天了。”
见赵维桑有点疑惑地望着他,白齐笑了笑,
“我刚从夏威夷回来。”
2
两人的交流很默契。
默契的地方在于他们的谈话从来都是点到即止,绝不追根究底。
对于赵维桑的问题,白齐有问必答,但没有过多解释。
而赵维桑也清楚地知道跟一个几乎陌生的人谈话的界限在哪里。她问问题不是真的想了解什么,而是在配合谈话的节奏,营造出一种聊天的氛围。
这原来是一种因为工作所需而养成的习惯,但现在已经完全地融入了她的生活中。
在谈话里,赵维桑知道白齐是为了补办快过期的护照才不得不临时住在这里。这是他已经过世的奶奶留下来的房子。这也解释了那房子里被白布盖着的家具。他说补办好了护照就会回到夏威夷。
了解到对方与自己的生活实在没有什么交集之后,两人谈话的主题就变得更加零碎。
作为同一栋楼里的住户,他们谈起了小区严格的垃圾分类,清晨扰人的环卫洒水车音乐以及那扇一开就吱呀作响的楼道门。
两人起身的时候,赵维桑没有推辞,穿上了白齐带给她的夹角拖鞋,拎着她自己那双高跟鞋。
白齐则跟在她后面,拿着剩下的半瓶红酒和两个玻璃杯。
穿着大了好几码的拖鞋,加上脚底的水泡又开始疼起来,赵维桑走得很慢,在上楼梯的时候停了好几次。
白齐一直走在她的身后,配合着她的步伐。
在二楼楼梯间分别的时候,赵维桑坚持穿回了高跟鞋,把夹脚拖鞋还给了白齐。
白齐把半瓶红酒和那个他带过来的开瓶器一起递给了她,跟她说,
“这个开瓶器我应该用不到了,你拿去吧,是请我喝酒的回礼。”
3
今年十二月的最后一整周似乎都是结婚的黄道吉日。
赵维桑每天九点多上班,到了公司将近十点。这两天她在上班路上都看到了装饰着鲜花和彩带的婚车开过。
到公司后,赵维桑在门禁考勤的机器上刷了卡,坐到了自己的工位上。
公关部在24楼的小隔间里,跟其他部门不在同一个楼层,这里的同事们上班的时间也变得更加随意起来。
这不是说他们工作懒散怠慢。相反,小小的公关部里就这么七、八个人,都坐在部门主管贾思明的眼皮子底下。贾思明对每个人的工作内容都了如指掌,不会给任何一个人懈怠工作的机会。
上下班时间不固定是有原因的。
赵维桑所在的博林文化传播有限公司虽然是本土的广告营销公司,但因为公司接到的业务大多数来自欧美企业和品牌,加上公司的高层也有在外企工作的经历,管理者在公司内部非常积极地推行了在国际上十分流行的公司管理模式。
其中有一个关系到每一位员工切身利益的制度就是弹性工作制。
弹性工作制的本意是在员工们在完成规定的工作任务或达到每周规定的工时的前提下,给他们自由灵活地安排自己工作的空间。
但是经过本土化之后,弹性工作制并不是给了员工们弹性工作的空间,而是给了他们弹性加班的时间。
赵维桑在一开始知道这个制度的时候,正想称赞一番公司的开明和进步,就被安迪给打断了。
“什么弹性工作啊,客户找你的时候你觉得自己能跟他们说,‘不好意思啊,我今天想早点下班’,然后拍拍屁股走人吗?这是资本家深不见底的套路啊……”
赵维桑在入职第一天加了班之后马上就看清了这个套路。
在公关广告公司里,不加班靠的绝对不是公司的制度,而是自己的本事。那些有本事每天到点下班的人绝对是个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赵维桑正打开电脑的时候,白白和小黑俩人端着茶杯走了进来。
“这两天什么日子啊,怎么大家都要结婚了?”
“听说民政局都有人在排队登记结婚……”
“要不要这样啊,是不是过了今年都没什么结婚的好日子?我还想明年把自己嫁出去呢。”
小黑一脸哀怨地抱怨。
“你别做梦了,这话你刚进公司的时候就开始说,说了三年连个男朋友都没谈起来。”
白白一点不客气地揭穿她。
“什么啊,又不是我不想谈,在这里上班我哪有时间谈啊。上次我跟一男的相亲,IT行业的,人家一见面就说喜欢性格温柔,有朝九晚五的工作,能做好晚饭等着他回去的女生。得了,我一条都没对上,饮料还没端上来我就走人了,回去立刻把那个不靠谱的媒人拉进了黑名单。”
白白趴在赵维桑身上笑得肚子都疼了。
“我大概只有换了工作才能结婚吧……”
小黑的话不知是一时的感慨还是真的在做这个艰难的决定。
“Sami啊,你明天请假了吗?”
一旁的Scarlet走了过来,对赵维桑说话。
“嗯有点事,请了一天假,怎么了?”
“没什么要紧事,我手上有个连锁餐厅的新项目,听说之前你有做过一个差不多的方案,本来想让你在明天我去跟客户开会之前帮我看看的。”
还在打闹的白白和小黑安静了下来,对视一眼后,回到了她们自己的工位上。
“我现在有点时间,你拿过来我帮你看看。”
“可我还没开始写呢……”
Scarlet有点失望地回去了。
吐槽群里又开始活跃了起来。
“Scarlet能力丁点没有又天天浑水摸鱼,贾老板这么精明的人,怎么容得下她?”
小黑在群里连发了一排问号。
“人家有关系就够了……要什么能力啊……”
白白回了这句话之后,小黑又发了一排感叹号。
“@Sami,Scarlet怎么知道你请假了?我们都不知道。”
“不知道,可能她看到了我的请假单吧。”
“@Sami,老实说,你请假干嘛去了?是不是见情人啊……相亲啊……”
“@小黑,你怎么满脑子就想着这个……@Sami可是我也好好奇啊,你都不怎么请假的……”
“不是我自己的事,我就是去参加别人的婚礼……”
4
这场婚礼的通知来得非常突然,赵维桑在周日的晚上才接到了电话得知这个消息。
这是她大学同学王奕可的婚礼。
赵维桑第一次离开她出生的小城市就是去杭州上大学。
第一天到学校报到的时候,当她提着笨重的行李箱气喘吁吁地爬到五楼,推开宿舍门时,就看到王奕可站在二层的床板上一脸惊恐地蹬着她,或者说,是她的运动鞋。
赵维桑随着她的视线看到了自己的运动鞋,然后抬起脚,把一只已经感受到危险、正以极快的速度往旁边爬的大蟑螂踩烂了。
王奕可对她很是佩服,赵维桑则在那一天花了半小时洗运动鞋,然后一连几天见到任何深色的食物都觉得恶心。
那一天李曼薇也来到了宿舍,她一见到赵维桑和王奕可两个人就露出大大的笑容询问她们的名字,在收拾完行李后拖着她们一起去吃饭。吃完饭才知道,三人竟然是不同专业的新生随机凑到了一个宿舍。
她们住的是四人宿舍,左右两边各两个床位。床与书桌、衣柜相连。书桌和衣柜在一层,床在二层,要踩着两个床位之间的扶梯才能上去。
进来这间四人宿舍里的第四个人,不是大一的新生,而是一个大四的学姐。
这位大四的学姐已经开始实习,很少来学校,只在书桌上放着几本公务员考试要用到的书。
赵维桑从大一升到大三的三年里,这间宿舍送走了三位大四的学姐。
等到第四年赵维桑成为了学弟学妹们口中的大四学姐,整天为实习、准备毕业论文和找工作奔波忙碌的时候,她也不知道这间宿舍里住进来了什么人。
同宿舍的赵维桑、王奕可和李曼薇在大学四年共同生活的光阴里成为了朋友。她们的友情里有一句重要的承诺:我结婚的时候一定会请你们来喝喜酒。
现在有第二个人兑现了她的承诺。
5
第一个兑现承诺的是李曼薇。她有一个从高中谈起的男朋友。大学毕业的一年后,他们立即领证结婚了。
那时赵维桑已经和张铭珏分了手,她一个人去了李曼薇的婚礼。
李曼薇和王奕可问起来的时候,她撒了谎,说她和张铭珏现在是异地恋。异地恋是什么结局大家心里都清楚,她们俩都没有追问。
李曼薇在结婚的一年后又完成了另一件人生大事,她生了一个孩子。
现在她的微信头像用的是孩子的照片,她的朋友圈里分享的是孩子的消息,而她现在最关心的事是给孩子找个玩伴。她正在准备生二胎。
至于王奕可,她在大学毕业后被保送了研究生,成了她们三个人中间学历最高的人。
在王奕可放弃爱情、专心学业的三年后,她顺利毕业了。不久她又再次捧起了书本,加入了报考公务员的浪潮中。
最后,如尘埃落地般地,她成为了杭州生态环保局的一位办公人员。
接下来,她所面对的是相亲的漫漫长路……
6
其实,这不是赵维桑第一次收到王奕可的结婚通知。
两年前,王奕可曾打电话给赵维桑,在电话里兴奋地说她要结婚了,让赵维桑提前空出时间去参加她的婚礼。只不过后来婚礼取消了。
这次王奕可很谨慎地在婚礼的一周前才告知了赵维桑这个消息,这让赵维桑有点措手不及。她现在的工作让她无法随时请假。
好在婚礼定在12月的最后一天,接下来就是元旦假期,赵维桑成功地跟贾思明请出了一天假。
12月31日早上,赵维桑提着行李箱出门下楼梯。经过二楼楼梯转角的时候,她看了一眼右边的那扇门。
在这个年代久远的小区里,最早搬进来的住户还没机会接触到现在的高科技防盗产品,为了安全起见,很多住户都安装了两扇大门,外面一扇是带着纱窗的不锈钢门,里面一扇是木门。直到近几年,有些住户为了自己住着方便或者为了把房子租出去,才把这些已经过时的防盗设备换成了一扇带着猫眼或密码锁的门。
此时,白齐的房门紧闭。那扇纱窗破旧、有些斑驳的不锈钢门伫立在那里,无声无息,跟赵维桑曾经为了捡回衣服一遍又一遍地敲着它的样子一般无二。
等她回来的时候,白齐或许已经离开了,又或许,他现在已经离开了。
虽然在那次夜谈之后赵维桑见过白齐两三次,但碰见的时候两个人都只是点头打个招呼便擦肩而过,回归到了最恰当的邻居关系。
他们对于对方而言,都只是一个因为误会而有短暂交集,最终会离开的人。
有时候赵维桑想,如果她知道每个重要的人会在什么时候离开她的生活,她会不会比现在做得更好一些,或挽留他们,或与他们好好地告别。
但如果是面对像白齐这样已经预告了会离开的人,她会跟现在一样,从一开始就站在了陌生人的界限里,不会再往前踏出一步。
这大概是个她怎么也解不开的悖论吧。
7
在列车广播自动播放的语音和嘈杂的人声中,赵维桑走在动车的过道里拿着车票寻找着自己的座位。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是一串陌生的号码,她来不及看清就听了起来。
“喂……”
手机里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她以为是车厢里的信号不好,又把声音加大了一些,耐心地等着对方回答。
“喂,是我……”
赵维桑听清了这句话,也听出了这是张铭珏的声音。
她沉默着,身体不由自主地被后面的乘客推搡着向前走。
“你有空吗?我们可以聊一聊吗?”
赵维桑这时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座位号。此时她的座位上正坐着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女人。
赵维桑再次确认一遍车票上的座位编号,确定那是自己的座位。
“等一下……”
她顺口说出了这一句,两排拥挤的人流让她连站直都困难,她不得不赶紧找到座位坐下。
“你好,这应该是我的位子。”
赵维桑把票递给对方看。
“小姑娘,你也是去杭州的呀。”
那个中年女人看完她的车票不仅没有要起身的意思,还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对,你坐了我的位子。”
“是这样的,这个是我老公。”
她指了指旁边的那个男人。
“我老公人不舒服,我要在旁边照顾他,你能跟我换一下位子吗?我也是去杭州的。”
本来赵维桑不会这么轻易地答应,但现在张铭珏还在电话的那一端,她实在没有心思花上一两分钟的时间跟眼前的这个女人讨论要不要换座的事情。
“你的位子在哪里?”
那个女人把车票举到她面前,赵维桑记下了座位号。
这里是第四车厢,她还要往前走两个车厢到第二车厢。
向着第二车厢走去时,赵维桑把手机放到了耳边。
“你找我什么事?”
“你是在车上啊?”
张铭珏不答反问。
“对。”
“要去哪里?”
“去参加一个大学同学的婚礼。”
赵维桑想起来张铭珏也是她的大学同学。
“我认识吗?”
“王奕可。”
张铭珏和王奕可因为赵维桑的关系见过几次面。
“她要结婚了?”
赵维桑不想再跟张铭珏这个前男友聊着结婚的话题。
“对了,你已经结婚了,还没恭喜你。”
她说出这句话,并不是出于真心实意的恭喜,而是为了提醒他有妇之夫的身份。
张铭珏沉默了。
此时赵维桑已经到了第二车厢,车厢几乎满座了。其他乘客们都已经坐在了自己的位子上,过道里只剩下了赵维桑一个人。
她从车厢的后面往前面走,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座位。邻座也有人坐着,露出了被座椅挡掉一些的黑色脑袋。
赵维桑加快了脚步,也期望着可以在落座前结束这个电话。
“其实……我离婚了。”
赵维桑愣住了,让她愣住的不只是张铭珏的这句话,还有邻座男人转过来的脸。
那个男人笑着对她说,
“我们又遇上了,赵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