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混乱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刻板印象，有些人执着于打破刻板印象，有些人却在不断加深刻板印象。
1
赵维桑没有把她落荒而逃的事情告诉任何人，也十分努力地把这件事抛之脑后，不再去想。
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里，偶然的巧遇到处都是。但是如果有心，即便住在同一栋楼里，也能巧妙地避开不想见面的人。
自此之后，赵维桑每次出门上班的时候都把关门的声音降到最低。她会屏气凝神注意听楼下的动静。从楼梯口往下看，发现没有人走在楼梯上后，她会以最轻的脚步、最快的速度走下楼梯。
这让她成功地躲避开了二楼的男人。
2
下午3点，赵维桑和Claire，Jack三人走进了一家位于市中心黄金地段的爵士酒吧。这家酒吧从外面看并不起眼，但内部装修复古华丽，一进门就能看到从天花板悬挂下来的一层层水晶帘幕。
酒吧有两层，一共分为三个区，最引人注目的是正对门口的圆形爵士舞台，上面摆放着各种乐器，有架子鼓、电子琴和电子吉他等。
舞台下面是观众区，十几张红橡木圆桌围绕着舞台摆放，每张桌子都配有四张金丝镶边的深红色天鹅绒靠椅。
舞台的靠左一侧有一个可容纳十多人入座的吧台，吧台后面的展示柜上整齐地摆放着各种品牌、种类各异的进口酒和各种形状的玻璃酒杯。
舞台右侧往里面走一些能看到一座铺着地毯的弧形楼梯。这座楼梯通往酒吧二楼一间间点缀着深红色帷幔、私密性很好的包厢。
此时酒吧并未营业，只有几个职员在各自忙碌。
一个看起来像经理级别的工作人员朝着他们走了过来。
赵维桑他们递了名片，说明了来意后，经理领着他们绕到了舞台后面，那里有间小办公室。
“应总马上过来，请稍等。”
经理说完，便走了出去。
等待期间，Claire从包里掏出了粉底盒，快速地补了一下妆。
“你们好，我是应韦。”
一个穿着一件白色连帽卫衣，带着耳钉，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丸子的年轻男人站在他们面前，笑着和他们打招呼。
“你好，我是Claire，博林公关部经理。这是我的同事Sami和Jack。”
Claire站起身跟他握手。
“中文名是什么？”
Claire愣了一下。
“抱歉，我在国外待得时间久了，觉得用本名称呼更亲切一点，别介意。”
Calire用有点尴尬的语气回答道，
“当然不介意。我是郝莉妹。”
赵维桑还是第一次知道Claire的真名。
Claire用眼神示意赵维桑和Jack两人介绍一下自己。
“我是赵维桑，你好。”
“我是夏禾。”
3
看起来像初出茅庐的大学生的应韦其实大有来头，这也是Claire特别重视他这个客户的原因。
应韦是以房地产为主业的应氏集团的少东家。在寸土寸金的申城，有好几幢位于中央商务区的写字楼和办公大厦都是应氏的产业。
应韦是应家的小儿子，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他从小被送到国外留学，直到最近才回国。一回国，他就雄心勃勃地在申城最贵的地段买下了一家经营不善的酒吧，然后改造了一番，成了现在的爵士酒吧。
“你说现在这种叼着金汤匙出生的富二代还这么努力创业，让我们这种普通人怎么办？”
在午餐的时候聊起这件事，白白用酸溜溜的语气说了一句。
“要是我是他啊，我肯定做一个称职的富二代，一辈子拿着花不完的钱吃喝玩乐，不用起早摸黑地上班。”
小黑也附和道。
“这你们就不懂了吧……人家从小吃喝玩乐，创个业也就玩玩而已。他肯定经常逛别人的夜店，觉得不合心意，才想自己开一家自己玩玩。是不是啊Sami。”
安迪用手肘碰了碰赵维桑，让她这个这里唯一一个见过应韦的人发表一下意见。
“大概也有这个原因吧。不过酒吧装修得挺好的，看起来也不像开两年就不开了的样子。”
赵维桑按照自己的所见如实说了出来。
“他老爸有钱啊，要开酒吧当然就要开最好的。”
四个人花了一个小时的午餐时间讨论应韦的这家酒吧会不会倒闭。
4
应韦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很爽快地同意了和赵维桑他们的合作。
赵维桑一开始以为是Claire的关系网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因为应韦是Claire的一个旧同事介绍过来的。
但是她在接触了应韦之后，知道这都是由应韦的性格决定的。
他性格里最鲜明的特点就是随心所欲。只要他觉得高兴了，让他答应什么事都变得很容易。
在这个合作项目里，应韦是唯一的决策人。这跟以前赵维桑他们和大型公司合作时的情况完全不一样。
在一般的公司里，为了维持平衡和高效运转，同事和上下级之间既有合作也有竞争，每个人的权力都会受到公司整体结构和规章制度的制约和限制。
但应韦不同，他完全没有受到预算和人事上的任何制约。
第一次给应韦看酒吧开业方案的时候，由于Claire的特别交代，赵维桑谨慎地准备了三个主题不同的方案。
会议上，Claire挑了其中一个方案，三言两语就把应韦说得心花怒放。应韦很高兴地拍板决定要完全按照这个方案来进行。
当Claire说明方案里设计的某一个活动可能会因为当下的预算不够而不能保证会达到理想的效果时，应韦立即决定要追加预算。
跟应韦这样的甲方合作，可以说是赵维桑他们作为乙方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一开始，赵维桑和Claire都是这么认为的。
但贾思明确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只是让他们按照正常的流程跟进项目，不要掉以轻心。
5
贾思明果然是只千年成精的老狐狸。
这个项目进行得一波三折，比坐过山车还要惊险刺激。
有一次开会，赵维桑和Claire在爵士酒吧的办公室里等了将近半个小时才等到应韦。他面色匆匆地赶到，连声道歉。
等赵维桑和Claire报告完项目的进度，应韦沉默思索了一会儿。
然后他指着报告里那个之前追加了预算的活动问Claire，“这个活动你们开始准备了吗？”
“这里提到的大型酒杯模型，我们已经找好设计师了，只是他的时间比较紧张，大概下周才能开始制作。不过时间肯定来得及，您放心。”
Claire解释了一下。
应韦点了点头，然后说，
“我现在觉得这个模型太大了。你看我们的舞台也不是很大，放个这么大的模型上去，乐队们表演的空间就小很多了。”
“这个模型可以不用一直放在舞台上的，乐队们表演的时候我会安排工作人员搬下来。”
应韦又盯着设计的模型图纸半晌，然后抬头对Claire说，
“这个设计风格跟我们的舞台有点不搭，我们的舞台是复古爵士风格，这个模型太后现代了。”
应韦之后一直对着这个模型挑刺，Claire语气还算平和地一一解释。
赵维桑正坐在Claire的对面。她观察到Claire把两只手交叠到一起，右手的大拇指一直在搓着左手的虎口处。
这个动作表明她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最后，Claire说了一句，
“应总，您想怎么调整，我们都会配合您。”
应韦一推图纸，神情轻松下来。
“这样吧，模型不是还没开始制作吗，这个活动我们就先不做了。你们跟进前面和我说过的那些内容就行了。”
赵维桑和Claire面面相觑。
6
周五晚上7点，赵维桑关了电脑准备下班。
她难得能准点下班，心情很不错。
“Sami，你过来会议室一下。”
Claire神色凝重地叫了她后，又去了贾思明的办公桌轻声说了几句话。
一分钟后，三人一起坐在会议室里。
“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只说预算不够，活动取消了。”
“取消了是什么意思，他那个酒吧也不开业了？你信不信，这小屁孩迟早把他家家底都败光！”
贾思明看起来很上火，说了几句气话，滚圆的肚子在他说话间上下起伏。
“酒吧还是开业的，就是不做公关活动了，项目终止。”
Claire第一次见识到贾思明发怒的样子，说话也小心翼翼起来。
“他一句终止就终止？这么由他胡来的吗？”
贾思明喘了两口气。
“你去跟他说，现在项目都进行到这个地步了，我们都是按着项目流程走的，该完成的都完成了。他要终止，可以啊，他把我们每一项工作的钱都结清了，再付一笔合同违约金，我们就同意终止。”
7
这场酒吧的开业活动还是如期举行了。
应韦在Claire的说服下并没有终止合作，赵维桑还是继续忙碌地为开业活动做准备。
但应韦到后期提了很多要求。他倒不是挑剔一些具体的活动内容，而是不断地缩减了预算，尽管Claire明确告诉他，像他这样在项目后期缩减预算会让活动最终呈现出来的效果大打折扣。
Claire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赵维桑吐槽说，她现在最不想接到的就是应韦的电话。
开业当天，赵维桑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应韦这个爵士酒吧肯定会倒闭的。
这倒不是因为活动进行得不顺利。
Claire毕竟是在广告公关行业摸爬滚打了十多年的行业老手，在加上一个经验和能力都具备的赵维桑，这种酒吧开业的小型活动，夸张点来说，是闭着眼也能完成的。
如果不是因为应韦这个富二代，Claire会直接把项目交给赵维桑，听她汇报下进度就足够了。
这个问题就出在应韦本人身上。开业那天，他的富二代属性被完完全全地暴露了出来。
开业活动中设计了一个乐队表演节目，应韦也会在其中演奏萨克斯风，这是由应韦自己提出来的。他希望在酒吧第一天开业的时候自己也能参与其中。
了解了他的演奏实力后，Claire和赵维桑也同意了，而且把这个表演放在了活动的最后压轴登场。
在应韦即将要上场表演的时候，赵维桑站在他的旁边，提醒他表演结束后他要说的开业致辞。
这时，一个身材高挑、妆容精致的女人气势汹汹地走到了应韦面前，大喊一声，
“应韦，你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应韦一见到她，立即动作敏捷地躲到了赵维桑身后，不肯出来。
赵维桑察觉有情况，低声问应韦怎么回事。
“她是我女朋友……不对，前女友，我们几天前已经分手了。”
赵维桑知道是私人事情，不好多问。
她叫了一下正在往这边张望的Jack，让他把应韦带到舞台那边去，自己则拦在了那个女人的面前。
“这位小姐，请你冷静一下。你跟应先生的私人事情我本来不好插手，但今天是酒吧的开业活动，现场人这么多。你跟应先生的事能等活动结束后再解决吗？”
“不行，我现在就要找他算账，我才不管什么开业不开业……”
女子想推开赵维桑往舞台那边走。
“小姐，我不是这个酒吧的工作人员，我只是这一场活动的负责人。为了这个活动，我们公司请了安保。你要是想现在把事情闹僵，我只能叫人过来，场面会很不好看的。”
女子犹豫了一下，但仍没放弃。
“应韦做错了事，我怕什么，闹大了最没面子的是他。”
“小姐，我相信你是明白人。现在这个活动，最多还有十分钟就结束了，到时候你想怎么闹我都不会管，也没人拦着。”
女子的神情松动了一些。
“你看这样好吗，这里有个办公室，你坐在那里等。活动结束后，我把应先生也请过去。你们两个好好聊一聊把事情解决了。”
女子终于在赵维桑的说服下同意了，但她要求赵维桑要跟她一起坐在办公室等应韦。如果应韦没有来，她就要赵维桑负责。
于是，赵维桑成了整件事情的唯一目击者。
原来，应韦一开始买下酒吧的钱的确是他父亲给他的，只是后来他装修酒吧和雇佣员工的钱花得太多了，他父亲觉得他花钱太过大手大脚，又说不清钱到底花在哪里了，就不肯再把钱打到他卡里了。
那时，应韦已经跟赵维桑的公司开始合作了，他想终止合同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于是，他灵机一动，去了她女朋友的住所，把以前买给她的首饰皮包都拿去卖了，才凑出了一些钱。
女友发现后大发雷霆，跟他大闹了一场说要分手，他竟然也同意了。女友实在气不过，也想要回奢饰品，于是来到了开业活动的现场找他算账。
后来赵维桑跟白白小黑安迪他们提到这件事的时候，三个人都把重点放在了那些首饰皮包上，感叹应韦到底是给女友买了多少奢侈品才能在卖了之后还能办一场花费几十万的开业活动。
8
活动结束后，赵维桑没有兴趣和一群陌生人聊天喝酒，就准备打车回家。
临走的时候，Jack在她手里塞了一瓶红酒，跟她说应韦送了现场所有人一瓶红酒。那时赵维桑应该还在那间小办公室里跟应韦的女友大眼瞪小眼。
下了出租车，走在回小区的路上时，赵维桑越走越感到脚底针扎一样的疼，那是在活动上站了几个小时后磨出的水泡。
本地的出租车司机都不乐意把车开进像樱花路小区这样狭长的里弄里，不仅不能掉头，有时候对面再开来一辆车，还得倒车避让。
勉强走到小区楼下的时候，赵维桑的脚底传来的已经是刀割般的疼痛。她望了望那个休息亭，然后再看看她住着的那栋楼二楼窗户透出的灯光，觉得可以休息一会儿再走。
她把红酒放在了地上，然后脱下了自己的高跟鞋。
正在低头检查自己脚上的水泡的时候，一双皮鞋出现她的视野里。
她顺着皮鞋抬头往上看，看到的是二楼男人的那张脸。
此时他不再裹着黑色羽绒服，踩着夹脚拖鞋，而是穿着一件合身的黑色大衣，从领口处还能看到里面的黑色领带和白色衬衫。
“你好，赵小姐。”
他的声音听起来比那天低沉了很多，目光中也没有审视和探究，而是透着一丝落寞。
“你……好……呃……”
赵维桑把没穿鞋的脚缩进了大衣的下摆里。她实在想问问为什么这个人不在家却在房间里亮着灯。
他大概是觉得赵维桑不知道他的名字才没继续说下去。
“我姓白，叫白齐。”
白齐站了一会儿，两人都没话说。
“赵小姐，我先走了。这么晚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赵维桑朝他点点头，对他这么礼貌的举止有点反应不过来。
“我想喝酒了，家里没有开瓶器，我买完就回去了。”
赵维桑指了指地上的红酒。其实她也不知道这个时候哪里能买到开瓶器，就是不知不觉中脱口而出了这么一句话。
白齐沉默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赵维桑还在低头发着呆，她实在不想把脚再塞回那双高跟鞋里。
不知过了多久，当赵维桑终于决定穿上高跟鞋，起身回去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双很眼熟的夹角拖鞋。
有双手把夹角拖鞋放到了地上。
赵维桑抬头，看到白齐已经把大衣换回了羽绒服，他的怀里抱着两个玻璃杯，左手里还拿着一个红色的开瓶器。
他晃了晃手里的开瓶器，笑着对赵维桑说，
“巧了，我也想喝酒，我可以用这个换你一杯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