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闭门密语

  撕开封套,毫不拖泥带水地抽出纸笺,只见上面写道:“迈公子台览:与仁兄阔别已达二载,小弟是时常叼念在心,盖因小弟俗务缠身,多方想要亲赴仁兄那里一晤清容,总是因分身乏术而切感内疚,尚请仁兄能宽容原宥,特地仅借这一纸笺聊捎敬意。要言简述,敦请仁兄于明晚戌时二刻见上一面,把盏倾诉衷肠,小弟将准时在悦升客栈二楼丁字号房迎迓仁兄大驾,不见不散!”信末署名——熊志契。

  其实,这封信件恰恰是熊志契所发,不过里面这些装饰门面的客套话则是出自索额图那神来之笔。先是赏了那少年乞丐五两银子,故意要求他用上这种方法送信,期望能瞒天过海;而且在信中相约明晚会面,并非选在今晚,全是一系列的精心安排,其目的不外乎是力求能完美无暇地欺惑鳌拜那帮爪牙耳目,等到那一日的到来临时发难,才能打得鳌拜应措失宜,辨不准东西南北;再者,特选在丁字号房见面,同样是含有深意,所谓“丁”字乃属阴火,暗示是不能公开燃烧的,无非是向克基刻意点明了事体大有干系,要他做到绝对的保密。

  阅完信件,眼瞧着熊志契的大号,准能搅得克基与程碧莹心海荡漾难平。

  程碧莹终属妇道人家,耐力可比不上其夫,脱口便道:“相公,这熊志契……”一语未全,却给夫婿如电一把捂住了檀嘴,作声不得。

  克基面色凝重,对她摇了摇头,这才放开扪住她嘴巴的手掌,把细地检查了一遍大门和窗户,确定四下里没有探子潜伏,然后关得严严实实的,避免谈话有所走漏。

  程碧莹撩了几把乌丝,如水清澈的眼波落在夫婿脸上,问道:“这个熊志契,敢情便是帮了咱两夫妻撮合姻缘的那个大恩公?”

  克基徐徐点头道:“是的,除了他,相信不可能有另一个熊志契会送信给我!”

  程碧莹轻移莲步走到他对面坐下,道:“听说恩公已经入了宫,并且当了皇上的御前侍卫?”

  克基只感心绪很乱,就像是在胸膛里堵上一股浊气,叹息道:“就是因为这个,忽然间收到他邀我去客栈里一晤的信,我这心里就直犯踌躇,感叹进退失据呀!”

  程碧莹自然能同感丈夫的心情,从她樱唇上微喷了口香气,喃喃而问道:“那相公……你去不去赴约呀?”

  克基大有深意地瞄过爱妻一眼,不作丁点迟疑地应道:“去,必须得去,他的恩情是咱两夫妻能忘记的吗?”

  闻言,程碧莹自是喜慰不胜,道:“你能永远记得别人家的点滴之恩,这样很好!”为了要分减夫婿的愁绪,乃展露一抹犹似春阳的笑颜道:“相公,不如咱俩这就去奶妈那里逗逗宝贝们,好不?”

  一逗下来,克基果然大感愁绪稍解,霁颜一笑道:“我也正有这个想法哩!”

  程碧莹秀目浅露捉黠,掩口甜笑道:“那你得赶快换件衣服了,要是宝贝们嫌你邋遢,不要你抱他们,那你可惨了哦。”

  克基佯装板脸道:“那两个小东西谁敢!”

  *****

  翌晚,克基准时赴约,到来悦升客栈时,由店伴招引上了二楼的丁字号房。打赏完了店伴,便即推门进内。

  一眼看清,房里高高燃烧着一对座烛,光亮四处,赫然可见正主儿熊志契挺背坐于板桌侧边,已然换上了一身便服。桌面上摆有三只羊脂瓷盘儿,各个盘中盛有蒸枣、银丝蛋卷、糖霜桃条,另有一瓶酒浆以及两只纹云酒杯。

  乍见克基的光临,熊志契急忙站起身来相迎,两人执见过礼,初初寒暄了几句,分别坐下。克基更向熊志契诚恳地表达了感恩谢意,并向他扼要谈及与爱妻婚后的若干欢心事儿。

  熊志契静静地听,并不猴急地插过半句话,替他筛了杯酒。对饮一巡,又再添满酒杯,做到一个合格的倾听者的角色。

  过了一大阵儿,熊志契终于开口问道:“在下近来在宫中奉差当值,这事想必迈兄也有耳闻吧?”他不大习惯来个长篇累牍地讲些门面话,更是喜欢直接爽快地提事议事,可不,一出声当即开门见山的指出要点了。

  克基点头道:“是的。家父上朝时,能见兄台扈从在万岁左右,回府后曾向在下提起过,因而得悉。尚未跟你道喜呢,幸蒙皇上厚爱,得能随侍御前,荣宠至极呀。”

  不想却见熊志契大力摇头道:“不然,放眼朝中,若是单论荣宠,在下所受皇上的厚爱,又哪里比得上鳌太师相待令尊翁的情谊?”

  听到此句突兀的话,管叫克基心头一凛,暗吸凉气不止,强作镇定悠闲地吃下两块银丝蛋卷,还啜了半杯梨花酒,这才张嘴说道:“熊兄此话,倒教在下听来有点不大明白了。”

  熊志契替他筛满酒杯,淡淡一哂道:“鳌太师爵尊权重,四海之内无不敬仰,纵使是皇上贵为一国之君,相较之下,亦是……亦是逊色不如呀。在下承蒙万岁恩遇,当然不算是如何了不起,令尊翁能获得鳌太师的青睐器重,那才叫显荣得志哩。”

  克基愀然色变,内心七上八落的,弄得他揪紧了心弦,感觉要畅快透息口气也有些为难,忙不迭地道:“熊兄啊,拜托你万万不要这样说话,万万不要这样说,没的不敬万岁爷在先,害得鳌太师与家父在后。千古以下,世所公认君为臣纲、皇权神授,鳌太师哪怕再如何位高禄荣,亦万万不能和圣上并肩比论的。”

  熊志契一眨不眨地直看着他,好像是想看进他的内心世界里去,道:“据你所言,君权是为至重,切切不宜旁落,当臣子的如有窃权揽政,便是属于触忤天道纲常、便是乱臣国贼、便得遭到天下万姓的唾弃,人人得以声讨之?”

  克基一脸肃然答道:“哪还需要多说吗?千古恒理,皆以此然!”

  熊志契击节道:“难得迈兄如许深明大义,可敬可敬!”少停,继续说道:“现今在朝堂上,确有此类乱臣国贼,不止欺藐圣躬,更任意下虐官民,请问迈兄对此怎生看待?”

  这话直点正题,以克基通灵的心思,自然是心知肚明了,熊志契口称的“乱臣国贼”当指鳌拜无疑,只觉他这一问来得过于突然直白,想要好好回答还真感到艰涩,急转脑筋后只能答道:“熊兄的见解,果是高深莫测,请恕在下赋性低劣愚蒙,不易领悟熊兄这话的真义。”

  像他这一句避重就轻、打擦边球的话儿,熊志契就是再笨也听得懂话意,于是加重语气道:“我也不和你再作诸多的转弯抹角,就实话跟你讲了吧。鳌拜那厮自恃一身功爵,欺君罔上,树党弄权,残迫生民,究其罪业恶迹乃是斑斑可数的。皇上为念祖宗不拔基业,更想广施仁政造福万民,已然决意要拔掉鳌拜这一祸根乱源。”

  接着耐着性子详细讲起康熙的嘱命、自己的心意,最大的宗旨是要克基勉为其难地劝说他老爹出掌步军统领一职,明面上依附鳌拜一党,暗地里却恭顺康熙的圣裁,期待假以时日,能够彻底廓清朝廷的这一大心腹之患。

  克基闻清听明下来,又是啜了半杯酒浆,跟着自己斟了半杯再度喝个干净,未见他作何表态。

  见他此状,尽管熊志契的脾性再多恬淡和冲,也不免感到一股儿懊愤猛冲上心,悻悻然道:“迈兄像此不言不语,莫非是认为鳌拜并未如同在下刚才讲述的那么孽障深重,皇上不该仅因小过而加害元勋功臣?”

  克基听他扔下这句重话,恐慌万状地道:“你莫要误会了!在下只不过是觉得此事牵涉太广,又来得极为突兀,就算是在下应允了从中效劳,可总须等我劝得了家父才成。刚才只因游神在这中间的难处,才会一时沉默无语的,可没想倒让你误会了啊。”

  熊志契一听这话,始见神色放松了许多,尴尬地笑了一笑,道:“假如真是这样,是为最好。迈兄,我仅想跟你多说一句,皇上的旨意我已经代为转达了,至于奉不奉旨、尽不尽忠于大清,则全凭令尊翁和你两父子的抉择,我只盼望能早日听到你们父子的佳音。”

  克基似乎是下了决心,点了点头。

  *****

  返抵侍郎府来,程碧莹正在房内心焦急等着他,一见夫婿回来,迎面便问道:“熊公子没跟你谈及什么大事吧?”

  克基一屁股坐入楠木椅中,闷声一叹,并没多大兴致搭理娇妻的问话,他正烦着呢。

  程碧莹知趣地关上房门,走过来坐在他的近侧,倒了杯香茗递给他,深情款款地道:“相公,咱俩已是夫妻,常说夫妻一体嘛,你有啥心事可别藏着闷着,尽管讲出来吧。虽说为妻智力平庸无奇,帮不上你多大的忙,但你总有个可以剖心倾诉的对象,愿意倾听你心底那些不畅的事儿,为你同担愁懑、为你诚心祈祷啊!”这席话说得倍加温柔感人,恐怕连石头听了也会掉泪的。

  克基异常感动地凝视着爱妻,望着她瞳孔内的关切光芒,自觉一股暖流流遍周身百骸,慢悠悠地道:“听熊兄所讲,皇上正在……正在加锣密鼓地谋划擒拿鳌太师,你说这事儿大是不大?”

  程碧莹闻言,不由自主地娇躯一阵发颤,备受惊撼,感觉有些转不过气来道:“皇上真的想对鳌太师下手了?”

  克基颔了颔首,道:“还有……”讲了康熙命熊志契约他前赴客栈晤面的主旨,最后道:“万岁爷想提擢阿玛为步军统领,总辖内城九门的事务,自捣窝巢,暗地里反掣鳌太师的后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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