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鯸鲐

  榆令城是疏勒国七城中的一座大城,三里之城,七里之郭,城高三丈九尺,下阔一丈五尺,上阔九尺,城墙为垒土夯筑而成,墙垣坚固,防御周全。城中有三百多户,军民三千多人。疏勒右将拥立王子黎俚据守此地抗拒疏勒新王黎靡,榆令城墙垣坚不可摧,全城疏勒军民忠于先王,莎车军队又不擅攻城,是以数次攻城都未能攻克。

  后元元年(公元前88年)七月十三,丁军候率领五百名疏勒兵士抵达榆令城下。城外的疏勒军队安营扎寨,城内的疏勒军民惊惶不安。历经盘橐塞和涅盘城之战,丁军候早已威震疏勒,疏勒国人素来敬重丁军候和汉军的威德;可是如今丁军候却拥戴新王黎靡,讨伐先王之子,城中疏勒大人纷纷出城前来责问丁军候的不义。丁军候敷衍着前来消弭战事的疏勒大人,声称不得已而用命,只是前来与故人相会,并无率军强攻之意。他一并告知诸位疏勒大人,不日将会入城拜会疏勒王子黎俚。

  来日,丁军候即将启行入城,却仅仅以鱼服驾御的单乘轺车出发。汉军吏士和疏勒军将不无忧虑地对他劝诫,城中祸福难料,请丁军候多带卫士以防不测。

  丁军候不以为然地说:“我与城中疏勒国人素无仇怨,安能害我!王子黎俚庸碌无能,也必不虑及此!豫且孤身一人尚能独入疏勒王城,此时城外尚有五百精兵,我又有何惧?”

  一乘轺车辚辚而去,戒备森严的榆令城城门缓缓开启,鱼服扬鞭策马长驱直入。他进入过莎车兵士盘踞的于阗西城,进入过居心叵测的姑墨白水城,进入过祸福难料的疏勒王城,此刻敌友不辨的榆令城又算得了什么呢!

  城中疏勒王子黎俚安居的宅邸,鱼服本以为王子黎俚会与丁军候在堂上议事叙旧;待进入堂中,鱼服还是大吃一惊。此时尚不到食时,堂中却摆放着一头巨大的烤骆驼,堂上的案几摆满了杯碟碗盘,高高叠起的珍馐佳肴几乎遮蔽了案台后面倨坐的人。那是一个肥胖的青年贵人,他几乎懒得动弹,因为身畔左右各有一名婀娜娇媚的赤发胡姬殷勤地服侍饮食。

  这便是疏勒王子黎俚,鱼服此刻才信服丁军候所说,疏勒王子皆是膏梁子弟。如此饕餮而食之徒,贪杯好之色之人,亦难有大志向。

  肥硕的王子黎俚向丁军候憨厚地笑着,他肥硕的笑脸也颇为滑稽,几乎掩盖住了细小深邃的眼窝。丁军候被侍酒胡姬延请入座,加入到这场饕餮盛宴。

  堂中的烤骆驼好似隐藏着无尽的玄机,随着宰夫破开烤骆驼,腹中居然还有一只烤羊,再剖开羊肚,羊腹里还有一只炮豚,再掰开豚腹,豚肚内又是一只烤鸡。最后,宰夫从鸡腹中取出一枚鸡蛋,奉到贵宾丁军候的案前。

  丁军候的疏勒语并不熟习,他用疏勒语夹杂着汉话和王子黎俚谈论。鱼服也断断续续地听得只言片语,不过是劝解王子黎俚势从权宜,归依其王叔-疏勒新王黎靡。王子黎俚置若罔闻,全然心思都放在酒肉之间;丁军候自说自话也是无趣,寥寥数言之后,便也不再谈及国事。

  丁军候忽然惋惜地叹道:“如此膏脂肉肴不过是果腹充饥而已,王子可曾闻听过山珍海味之说?”

  疏勒译者转译之后,王子黎俚来了兴致,不再旁若无人地狼吞虎咽,塞满肉肴的油嘴含含糊糊地嘟囔着什么,其意似乎是愿闻其详。

  丁军候意味深长地一笑,说道:“山珍者,乃是飞禽走兽。有熊蹯、鹿筋、犀鼻、驼峰、豹胎、鹿尾、狮乳、猴脑,还有鹄炙、鸮炙、雁羹、凫脯。至于彘肩、豕胾、炮豚、羔炰、马烹、犬羹、兔醢、鹅燔,又何足挂齿,不过是寻常物罢了!”

  丁军候继续说道:“海味者,江河湖泊汪洋之所聚,水族鳞甲之属,龟鳖鼋鼍,鱼虾鳌蟹,不下于山珍。仅仅鱼类,便有鲔鱏渐离,鰅鰫鳍鮀,禺禺魼鳎;其中最为鲜美者,则有洛鲤伊鲂,江鲥松鲈,花鳜鯸鲐。中夏鲜字之解,便是以鱼羊合美而谓之鲜。”

  丁军候一番口若悬河地畅谈美食之妙,听得王子黎俚垂涎三尺。他不禁叹道:“可惜疏勒僻居披沙之地,葱岭之外,大荒之隅,远离汪洋万里之遥。仅有山珍,此生难得品尝海味。”

  鱼服听到疏勒译者转译的王子黎俚言辞,心中暗暗好笑,丁军候一番循循善诱,已经将嗜好美食的王子黎俚引入彀中。

  果然,丁军候听到王子黎俚的叹息,不动声色地说道:“有客从长安来,赠我鯸鲐之鲞。我每每思虑王子擅于品鉴美食异味,是以不敢独享;既然王子有此雅好,不若明日移案城外,王子与我共享此美食。”

  王子黎俚喜形如色,连连颔首应承,全然不顾一旁的疏勒右将肃然摇头示意不许。丁军候不经意地回首看了一眼鱼服,不易觉察地眨了眨眼睛,然后若无其事地端起琉璃杯,倾倒葡萄美酒一饮而尽。

  次日,王子黎俚急不可耐地赶到城外的大营赴会,疏勒右将率领二百名健壮的兵士寸步不离地护卫着他。丁军候已在营寨前恭候多时,宾主迎候礼毕,二人领着随从吏士一同步入军帐中。

  行军在外,饮食简陋。丁军候命人狩猎获得雀鸟狐兔,加上军中鲞腊好的牛修羊脯,虽不及榆令城中筵席丰盛,却也不算寒酸粗陋。王子黎俚素来珍羞玉食,吃不惯军中的酱脯束修,味同嚼蜡,勉为其难地挑拣些葱爆花雀、姜桂熬兔,眼巴巴地等着丁军候所说的海味奇珍。

  当军中庖夫端上香气浓郁的脍炙鯸鲐,满帐吏士闻得鲜香扑鼻为之食指大动,王子黎俚已是馋涎欲滴。鱼服独自忧心忡忡,鯸鲐毒性猛烈,虽不是入口毒发,但也是三分时刻之后渐渐发作。若是王子黎俚毒发军帐之中,帐外疏勒右将率领的二百名疏勒兵士必定不会善罢甘休,数百名疏勒兵士将在营寨中双方厮杀混战。王子黎俚即便毙命营中,榆令城的军民也不会心悦诚服,榆令城会因为丁军候的欺诈而愈加愤怒,全城军民必将同仇敌忾抗拒丁军候。丁军候已经因背弃先王归附新王,被疏勒国人指责为不义,此刻诈谋悍然毒杀王子黎俚更是无信之举,无信无义的丁军候即便攻克榆令城,也将失去疏勒国人之心。

  鱼服正在坐立不安之际,忽然听到丁军候懊恼地说道:“可惜美酒已尽!军行不易,所携醇酿不多,请王子万勿见怪!”王子黎俚正贪婪地大嚼鲜美的鯸鲐,毫不介怀美酒告罄。

  丁军候招呼一声,循行邹娄捧出一罐汤汁进帐,以汤代酒重新给王子黎俚注满犀觥。鱼服恍然大悟,丁军候托言酒罄,换上煎煮的芦根汁,正是为解毒而来。鯸鲐之毒无药可解,惟有芦根煮汁,食用之后必须速速服下方可解毒。美酒常有,而美食不常有,王子黎俚全然不作计较,暂且以芦根汁代替美酒和丁军候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欢宴已尽,丁军候送别王子黎俚至营寨大门,王子黎俚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满眼期待地望向丁军候。丁军候微微一笑,从鱼服手中接过一个包裹献给王子黎俚。丁军候和鱼服早就料到王子黎俚贪欲无穷,食髓知味,必定渴念丛生,早早就备下了一包鯸鲐之鲞赠给他带回城中。

  王子黎俚喜不自胜地接过鯸鲐之鲞的包裹,连连致谢,浑然不知死之将至。鱼服突然觉得心中悲凉,此人不过只是一名庸碌无能的王子,生与死都无关疏勒这个小国的大局。如果不是王室之乱,也许他会和中夏那些刘氏诸侯王一样,醇酒美人,饕餮美食,碌碌无为地了此余生;但是,国家动荡不安,即使他胸无大志,也身不由己地被野心勃勃的势力所裹挟,在血腥残酷的王室争斗中被屠戮毒杀。中夏和疏勒,无论大国小国,帝王家的争斗都是一样的,失败者的结局也是一样的。鱼服心中叹道:“愿生生世世再不生于帝王家!”

  第二日,榆令城中大乱,怮哭之声远达城外,城垣上守望的疏勒军民也丧失斗志,惊惶不安地往来奔走。王子黎俚暴毙身亡,他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正是前日里饕餮享用的美食轻易地夺走自己的性命,前次尚有芦根汁可以解毒,此次无药可解,已是回天乏术。他一生极尽口腹之欲,最终却也是死于口腹之欲。

  丁军候冷冷地看向榆令城,榆令城的城门最终缓缓开启,城中军民终于投降了。一名疏勒将军痛哭流涕地推着城门,那是疏勒右将;他仰天哭号,痛苦地捶打着厚重的城门。痛心疾首地反复捶打之下,铁拳也已血肉模糊,血迹斑斑的城门被艰难地缓缓推开。王子黎俚已死,榆令城的抵抗首领已死,他已经没有继续抵抗下去的意义了,他忠于的王子,他忠于的先王,他忠于的理想,已经全都破灭了。

  当城外的疏勒军队浩浩荡荡入城的时候,失魂落魄的疏勒右将依然倚靠着城门外的墙垣,他残破的手还在淌落着血滴。他默默地拔出宝剑,悄无声息地横在了自己的颈项下。鲜血四溅,将军仆倒在血泊之中。

  入城的疏勒军队停止了行进,肃穆地看着自刎的疏勒右将,他也曾是他们的将军。此刻,这座新王眼中的叛乱之城已经收复,这位新王眼中的乱臣贼子也已经殒命;但疏勒将士感受不到任何胜利之后的喜悦,反倒觉得悲伤,已经有疏勒兵士唏嘘哽噎。

  每一次的王室之乱,都会有这样的忠贞之士颓然倒下,或自杀,或被杀。他们以为他们效忠的是一位君主,一位自命圣明的君主,有神明庇佑,有国人拥戴,顺天应命而得国;他们中的很多人至死之时,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之殒命的君主是贤明,还是愚钝。哪怕那名君主是如此的不堪于任,他们都义无反顾地舍弃性命。

  鱼服心中莫名地出离愤怒,他想怒吼,他想狂叫,长安巫蛊之祸中的卫伉、公孙贺、李禹、赵破奴,还有疏勒右将,这些丞相、大将有什么罪过?!只是王座上的血脉争斗、骨肉相残,那些忠于国家的将相、兵士便身不由己地卷入其中,一个个殒命在新君即位的王座下。新君不仅踏着自己兄弟子侄的尸骸,还踏着忠勇将士的血泊,一步一步登上尸山血海上的王座。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将相何辜?忠贞之士何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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