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尘埃落定

  榆令城的叛乱虽然平定,但是仍然有二位王子出亡休循、捐毒,威胁着疏勒新王黎靡的王位。疏勒王黎靡急欲一劳永逸地解决后患,派遣使者络绎前来,命令丁军候一鼓作气征伐休循、捐毒,擒杀二位王子。

  捐毒,王治衍敦谷;休循,王治鸟飞谷。二国无城邦,都是游牧行国,也都是小国,均只有五百胜兵。疏勒大军征伐二国胜之不难,但诛杀二位王子几无可能;前次疏勒军队奇袭尉头谷,大破尉头国,却仍然被尉头王逃脱。游牧弓马之族,无墙垣之守,利则战,不利则退,骏马矫健轻便,往来翕忽,难以穷索追剿。即便丁军候率领疏勒军队击败休循、捐毒二国军队,也不大可能擒获疏勒王子。而且,休循、捐毒同属塞种,一旦逼迫二国事急,激怒塞种,休循、捐毒、桃槐、难兜塞种四国同仇敌忾,合兵有万余人,兵少将寡的疏勒军队毫无胜算。丁军候最为担心的是,休循、捐毒二国素来和疏勒王室相善,结为婚姻之国,如若此次大动干戈,恐怕其后兵连祸结,永无宁日。

  但是,二位王子蛰伏疏勒境外蠢蠢欲动,疏勒国纷扰不靖,疏勒新王寝食难安,不仅攻伐姑墨遥遥无期,莎车军队更会以此为由长驻疏勒。

  连日来,面对催促进兵的疏勒王使者,丁军候也是无可奈何,属下众吏和疏勒军将也是众说纷纭,意见各异。掌灯时分,丁军候在军帐中听鱼服讲读《左传》,今日讲读的是秦穆公的事迹。

  秦穆公因为三定晋君和秦晋之好留下千古佳话。但是,那些故事虽然传颂至今,却掩盖不了秦晋二个姻好大国之间的兵戎相见。秦穆公拥立晋惠公,却有韩原之战;后又拥立晋文公,也有围郑背盟;其后晋襄公继位,更有崤之战、彭衙之战。虽然秦晋世代联姻,秦穆公三定晋君,秦晋二国战阵之上依然视若仇雠,所谓秦晋之好也不过如此。

  鱼服想着秦晋之好背后的恩怨情仇若有所思,忽然对丁军候说道:“二位疏勒王子之事或许不足为虑。”

  他接着解析道:“休循、捐毒与疏勒世为婚姻之国,以国家大计而已,非为君主一人之私利。秦晋世代婚姻之好,却仍不免争霸不息、争战不止。国家非一人之国家,恩怨情仇非为君王一人。当日疏勒新王为莎车王强行拥立,我等也是以此判定疏勒新王以国家大计,未必能俯首听命于莎车王。同理可观之,休循、捐毒二国虽然顾念姻亲之故,收留了二位疏勒王子,但是塞种诸国和疏勒唇齿相依,利益盘根错节;异日休循、捐毒二国仍将结好疏勒,互为声援依倚。所以休循、捐毒二国未必会为了失势的王子而与疏勒成为敌国。”

  丁军候颔首微笑,说道:“我也正有此意!既然冒然征伐休循、捐毒二国百害而无一利,不如早早撤归王城,静观其变。”

  来日,疏勒军队撤归王城,又有信使飞骑赶来,却是千人卫壁属下的什长吴牛。涅盘城中留守的千人卫壁听闻丁军候收复榆令城的捷报,也是担心丁军候乘胜进击休循、捐毒二国,徒然开衅于塞种诸国。

  丁军候展开帛书看过,微微一笑,回首向鱼服说道:“千人来信说:‘急之则相持,缓之而后争心生。’也是主张静观其变,如今观之,英雄所见略同!”

  回到疏勒王城之后,丁军候好言相劝疏勒王黎靡,止住了征伐休循、捐毒二国之议。疏勒大势已定,贵人渐渐归附新王,疏勒兵士也已收聚齐备,莎车军队已无留居疏勒的理由了。疏勒王黎靡勉为其难地开启府库,大出金帛宝器,犒赏莎车军队,遣送莎车军队撤归回国。鱼服看着疏勒王黎靡一脸痛惜不舍的模样,只觉得十分讽刺。当日不过是流亡异国的一名亡虏,无一丝一毫可馈赠,对莎车王许下的重重厚赂,也不过是慷他人之慨;如今一朝继位为坐拥一国之君,府库之藏皆为私贮,流失一锱一铢,对于疏勒王黎靡来说犹如滴血割肉。

  疏勒王黎靡郁郁寡欢,莎车左将驷鞬更是怏怏不乐。莎车本来希冀更多,如今却仅仅些许金帛就打发了劳师动众的莎车军队,莎车王满以为疏勒王从此奉其号令,纳入莎车盟属,疏勒王和疏勒贵人却依然对莎车等闲视之。

  莎车军队撤军归国之际,丁军候和汉军吏士也在送行之列。左将驷鞬独独走到鱼服面前,百思不得其解地问道:“我统领千军,驱逐五王子,拥立疏勒新王,为何反倒不如汉使得新王器重礼遇?”

  鱼服微微一笑,回答道:“索求无度,人必远之;无欲无求,人必近之。匹夫趋利避害,民犹则之,况国君乎?”

  尽管有译者转译,左将驷鞬仍然似懂非懂;也许对于厚重少文的武将来说,谋略机巧太过于深奥难解,诡谲微妙的翻云覆雨反倒不如大马金刀来得痛快。

  十月,贪婪的疏勒都尉收受疏勒王黎靡的重赂,攻杀了流亡休循的疏勒王子,然后劫持流亡捐毒的疏勒王子投降新王。至此,疏勒争立的五位王子,三人死于非命,二人投降新王,纷扰了六个月之久的疏勒之乱终于尘埃落定。

  雪纷纷扬扬地落下,又一个冬季来临。循行邹娄从于阗西城回来了,他被派去联络南道诸国联军征伐姑墨,但是南道使者侍郎甘朱说,粮秣毡毯征调不易,冬季也不便征战,征伐姑墨之事只能待到来年了。

  这是西域汉军吏士征战厮杀之中难得的静谧日子。寒风凛冽,大雪纷飞,他们蜷在暖融融的屋舍内博戏赌钱,纵酒狂欢。酒足饭饱之后,便去到疏勒王城中的女市,和一众花枝招展的胡伎调笑厮混。

  这也是鱼服西出玉门关以来难得的静谧日子。三年来西行万里辗转战斗,他已经从一个少不经事的童子成长为一名身怀韬略的少年。闲暇的时候,他总是摩挲着魌头假面,呆呆地望向北方,怀念起逝去的冯媞。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仍然辗转流连于世间不忍舍弃,只为了和他一起去乌孙,一起留在乌孙,一起在乌孙长相厮守。

  乌孙赤谷城,那是冯媞的妹妹冯嫽栖身之所,那是楚公主刘解忧安居之地,也将会是他此后一生安身立命之地。明年白水城之战过后,中郎将傅推和乌孙使队列士的大仇得报,姑墨、温宿或可一战而降。到那时,北道姑墨经温宿至赤谷城之路复通,他就可以抵达乌孙赤谷城和冯嫽相聚,此后一起长伴楚公主座下。

  或许到那时,他可以完全忘却长安城中的血腥残酷,可以割绝他与大汉天子的恩怨情仇,往日的一切前尘旧事也将在时光中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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