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客从远方来

  征和五年(公元前88年)六月,丁军候率领原本驻屯疏勒的汉军吏士赶赴疏勒王城,协助疏勒新王黎靡安抚国人,千人卫壁和轮台汉军吏士留下驻守盘橐塞和涅盘城。

  莎车左将驷鞬大惑不解,虽然他只是一名骁勇无谋的猛将,却也能感觉到疏勒王黎靡的日益冷淡,反而越来越亲近汉使。而不久之前,被刺的疏勒王子黎靡一度咆哮着要杀尽疏勒国中的汉军。不过顷刻之间,那个劫持过自己的汉家少年的孤身前来,一切都改变了,疏勒王黎靡不再需要依倚莎车军队,反而依倚仅仅只有十余人的汉军吏士。

  丁军候在疏勒国不辞劳苦地拜访疏勒贵人,力促他们以疏勒国为重,摒弃疏勒先王之念,倾力支持疏勒新王黎靡。因为丁军候知道,只有疏勒贵人早日集聚朝堂,疏勒军队早日整备成军,疏勒新王黎靡便不再需要依倚莎车军队,莎车军将亦可早日撤出疏勒。

  在丁军候的一再劝谏之下,疏勒侯、击胡侯、辅国侯三重臣尽弃前嫌,重返朝堂,辅佐疏勒新王黎靡。疏勒军队依然四分五裂,疏勒都尉辅佐一名疏勒王子出亡休循国,疏勒左将辅佐一名疏勒王子出亡捐毒国,疏勒右将辅佐一名疏勒王子据守榆令城。其中据守榆令城的疏勒王子黎俚对疏勒新王黎靡的威胁最大,因为榆令城距离疏勒王城最近,不足百里之地,旦夕可至。榆令城墙垣坚固,莎车军队数次攻城都未奏效,围城二十余日依然相持不下。

  丁军候本来不愿意统领疏勒兵士攻打榆令城,因为同室操戈,无论胜败与否,折损的都是疏勒兵士。但是如若榆令城坚持抗拒疏勒新王黎靡,莎车军队愈加有理由驻留疏勒。虽然已经向疏勒王黎靡领命,也征发了五百名疏勒兵士,丁军候留在疏勒王城迟迟不发兵,他在苦苦思忖一个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良策。

  六月末,驻节于阗的南道使者侍郎甘朱,派出南道令史蔡星来到疏勒王城,前来探看疏勒之乱的情势和北道汉军吏士的动向。蔡星拜会丁军候之后,知道疏勒之乱大势已定,局势仍在北道汉军的掌控之中,莎车军队亦会在疏勒国完全平靖之后撤回莎车。蔡星不禁松了一口气,他也担心莎车籍借疏勒之乱,乱中取利,南道汉军也将难以节制骄横跋扈的莎车王。

  南道令史蔡星和丁军候谈完疏勒之事,开始陆陆续续叙说长安传来的音信。

  一件是南道主簿申苍已经抵达长安,向有司官吏禀明西域汉军吏士情由和西域列国形势,上达天听之后,天子未置可否,有司官吏也不敢擅作主张,故而西域汉军吏士的俸禄粮秣仍旧按例发放,犹如从未有《轮台罪己诏》一事。

  丁军候冷笑道:“天子又有何可以责难的?!我等拂君之命,安定西域,解天子之忧,除国家之患,正是社稷之臣所担当的大事。或许在衮衮诸公眼中,我等驰刑、罪谪之人,本就是死不足惜!生能建功于社稷,死不足以青史留名,百利而无一害!自然不劳公卿大夫费心。”

  鱼服黯然神伤,想用言辞宽慰丁军候,却不知从何说起。若是在三四年前,自己或许真如丁军候所言,从来未将西域的贱民、罪人放在眼中;此刻生死相依,休戚与共,西域大漠中每一名卑贱的贬谪之人都是顶天立地的正气男儿。他们或许其心各异,也各有所图,但在中夏的西域,他们却牢牢坚守着每一寸的疆土,也捍卫了大汉失落的荣誉和尊严。

  另一件是今年(征和五年,公元前88年)二月,天子出巡于北边,见群鹤留止,翔鹤翩翩,视为祥瑞之象。天子乃于二月改元,今年是为后元元年。

  谈及瑞鹤改元一事,循行邹娄忧心忡忡地说:“黄帝升天之时,有龙垂胡髯下以迎,终于龙去鼎湖。恐怕鹤啸九天,亦非祥瑞之象!”

  丁军候不悦地骂道:“邹卢,你这老狗又大放厥词了!黄帝龙驭宾天,乃是虚无缥缈之事。当今翔鹤翩翩,不过是水草丰美处寻常可见。算不得甚么祥瑞,亦非甚么升天之言。”

  鱼服只在上林苑中见过一次群鹤舞翩翩的盛景。那是一群高洁的飞禽,长喙,纤颈,高胫,顶若丹砂,霜羽似雪。浩浩乎冯虚而御风,飘飘乎遗世而独立;羽翼振幅,如同堆堆云消雪散;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

  听到丁军候叱骂循行邹娄,鱼服才恍然回过神来。丁军候并不是牵挂天子是否春秋鼎盛,而是担心天子一旦龙驭宾天,将会让独木支持的西域局势更加雪上加霜。雄才大略的天子征伐四方,威震万里,西域列国畏惧天子神威。轮台失陷之后,西域汉军犹能退保半壁江山,一半依倚汉军吏士奋勇支持,一半仰仗天子威德震慑。若是天子龙驭宾天,西域列国不再畏惧中夏,西域乱势将更加不可遏制。

  还有一件是去年(征和四年,公元前89年)秋,投降匈奴的贰师将军李广利被匈奴人斩杀祭神。从征和三年(公元前90年)六月战败投降到被匈奴人斩杀,前后不过岁余。据说贰师将军因为匈奴单于的宠信,被丁零王卫律所嫉妒,籍借单于母阏氏生病,卫律指使巫师散布流言,必须要贰师将军祭神。于是匈奴单于收捕贰师将军,斩杀祭神。贰师将军临死之际,诅咒发誓:“我死必灭匈奴!”

  丁军候恨恨地骂道:“此辈倡优小人早就该死,何其晚矣!两次西征大宛,损兵十余万人;北征匈奴,也损失惨重未见其功。如此草包,不死何为!”

  鱼服心中暗暗叹息,又一位巫蛊之祸的无辜者遭受池鱼之殃,最终也难逃一死。他对贰师将军并无恶感,只是觉得他很可笑,也很可怜。贰师将军曾经教过他吹羌笛,虽然他也知道贰师将军不是真心实意地教习他,只是在拙劣地逢迎祖父和父亲而已。贰师将军在内朝一直战战兢兢,每次在宣室之中布置戎机,面对严厉的天子,他在数九寒天都会汗流浃背,惶恐之下往往辞不达意,侍立一旁的鱼服都会忍俊不禁。

  贰师将军李广利因为天子宠爱他的妹妹李夫人而拜将,李夫人却是一名红颜薄命的女子。听说她是父亲的舅母和姑母-平阳公主引荐入宫的,很奇怪祖母也是平阳公主引荐入宫的。李夫人不过短短四年就香消玉殒了,缠之绵病榻之际,天子探望病情,李夫人蒙着被褥辞谢拒绝以病容相见,后来还留下一段凄婉的说辞在宫中传说。她去世之后,宫中依然在传唱她入宫的那首歌。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可是好几年过去了,祖母独独记得李夫人所说的“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她常常一个人喃喃自语,唏嘘感怀,泪如雨下,不能自已。“她是一个聪慧的女子,也是一个薄命的女子,更是一个幸运的女子!”祖母感伤地说,虽然从那时直到此刻,他依然不太明白深宫女子的怨望。

  鱼服出生的那一年,贰师将军正在第二次西征大宛,那一年,汉军屠灭了轮台,西域第一个被汉军屠灭的城国。天子为了让贰师将军封侯,不惜一切代价,终于攻破大宛,得汗血马三千匹,贰师将军李广利封海西侯。但是惨重的损失,使得天下士民唾骂贰师将军庸碌无能。其后两次北征匈奴,徒劳无功且伤亡惨重,就连宦官们都敢在背后嘲弄他为酒囊饭袋。最后第三次北征匈奴,贰师将军身负重罪,为了赎罪冒险轻进,最终兵败投降。

  他不适合做一名将军,更适合做一名黄门鼓吹。这不仅是鱼服的想法,也是贰师将军自己的想法。曾经有一次贰师将军教他吹羌笛之时,落寞却又羡慕地对他说:“侍中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而我却没办法选择。”

  这个愚钝笨拙的人最终还是难逃一死,在大汉的朝堂之上庸庸碌碌,在匈奴的金帐仍然被人愚弄,被倾轧争权的丁零王卫律陷害而死。

  南道令史蔡星忽然拍着脑袋,说道:“几乎忘之,长安有故人捎来物件转交鱼主记。”

  鱼服悚然心惊,不禁肝胆颤动,单薄的身体剧烈地震荡着,几乎站立不稳。长安故人甚多,难道已经有人知晓自己匿藏在西域了吗?蔡星步出户外,从轺车中取出一个包裹,进来交给鱼服。鱼服竭力抑制住内心的恐惧,慢慢地打开包裹,里面却是一包怪异的鱼鲞。绑扎鱼鲞的尺素上还有一行小字,鱼服取下来细细察看,上面写着:“生死一鱼,芦根解之”,却没有具名。

  鱼服忽然想起了郑箕。郑箕和鱼服昔日同为中郎将傅推的家中仆僮,郑箕是宅邸苍头,鱼服化身为庐儿;后来二人一同随节使中郎将傅推西出玉门关,出使乌孙。刺杀楼兰王之后,二人被节使中郎将傅推私辟为僚属,郑箕为假卒史,鱼服为假书佐,二人又合力在于阗劫持了莎车左将驷鞬。

  郑箕是会稽郡人氏,会稽郡为吴越故地。他曾告诉鱼服,吴越之地产有一种奇异的鱼,名曰鯸鮧。斑纹如虎,毒猛也若虎,味道却极为鲜美。鯸鮧堪称人间美味,也是至毒之物,约三分时刻至二个时辰便可毒发身亡,无药可解。惟有芦根煮汁,食用之后必须速速服下方可解毒。郑箕已经从乌孙赤谷城回到长安,这便是郑箕托付驿置捎带给他的鯸鮧。

  西域也有毒物,不过只是用在箭矢兵刃之上。羌种的西夜、子合二国生长有一种有毒的白草,国人煎以为药,涂抹在箭镞上,所中即死。

  丁军候却对这剧毒却又鲜美的鯸鮧颇感兴趣,他好奇地捻起干瘪的鱼鲞奇异地闻嗅。忽然,他对鱼服说道:“豫且!这包鯸鮧赠与我吧,我有大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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