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扭转乾坤

  兵燓军乱之后,昔日商贾云集的疏勒王城关门闭户,市井凋零,行人稀少,城中各处往来巡梭的都是莎车兵马。纷乱的兵士,寥敝的市集,就如同巫蛊之祸中的长安城,只是街巷中没有了尸骸,但地上依稀可见血迹斑斑。

  一名莎车百夫长率领一队莎车骑兵夹持着鱼服的轺车来到疏勒王宫,宫门前的莎车兵士面目狰狞,矛剑赫赫,戒备森严。一名虎背熊腰的莎车将军傲然矗立在王宫门口,他便是莎车左将驷鞬。

  这是鱼服第三次见到莎车左将驷鞬。两年前,于阗王宫阊阖门外,电光火石之间,鱼服曾经拔剑劫持监国于阗的莎车左将驷鞬;去年十月,南道联军救援盘橐塞,戎马倥偬之际,鱼服也曾见过统领莎车军队的左将驷鞬。此时此刻,往事情仇纠葛,难言恩怨是非;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或许在左将驷鞬眼中,鱼服已经是待宰的羔羊。

  左将驷鞬的青瞳略微有些诧异地注视着他,可能是在奇怪刺杀失败的汉军此刻居然还敢不顾死活地派人前来觐见疏勒新王。如今疏勒王黎靡愤怒欲狂,与蓄意刺杀他的汉使有不共戴天之仇,鱼服此行亦不过是自寻死路,左将驷鞬又转而讥诮地看着他。

  鱼服镇定自若地解下佩剑八服,交付给宫门外的莎车兵士,昂然从矛剑森森的两列莎车兵士中穿过。左将驷鞬看着孤身独步千军之中的中夏少年,峨冠博带,衣袂飘飘,凛然不畏生死,心中觉得有些惋惜。

  大殿之上的王座坐着一个披挂环锁铠的青年王者,赤发虬髯,神色愠怒,青瞳恨恨地瞪着昂然上殿的鱼服,他便是疏勒新王黎靡。他的臂膀仍然缠绕着绢带,隐隐可见血迹,应是士史鲁奎一击不中所刺伤。

  殿中角落里一根鎏金镶玉的石柱上,铁链绑缚着遍体鳞伤的士史鲁奎。他的右臂已经被斩断,衣衫褴褛的躯体上牵引着铁钩,残破的衣襟血迹斑斑,散乱的鬓发遮蔽下的脸色苍白憔悴,头颅委顿地低垂着,看起来奄奄一息。听到殿中刀兵扰动,士史鲁奎无力地抬起头来,艰难地睁开眼睛,看着迤迤然孤身上殿的鱼服。他瞪大了眼睛惊讶地看着鱼服,奋力挣扎了一下,反而触痛创伤,面色痛苦地咬紧了牙关。

  鱼服瞥了一眼被施以酷刑的士史鲁奎,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心神,拱手向王座上的疏勒王黎靡躬身施礼。

  疏勒王黎靡拍案而起,雷霆震怒地咆哮下令,一群莎车兵士如狼似虎地涌上前来,将鱼服按倒在地,用绳索将他紧紧束缚起来。鱼服任凭莎车兵士捆绑紧缚,完全不做反抗;反而左右环视了一下殿中的各色人等,众人之中大多是莎车军将,疏勒贵人屈指可数。他暗暗松了口气,看来疏勒新王黎靡虽然一时势大气盛,却并未得到大多数疏勒贵人拥戴。

  鱼服微微一笑,却听到疏勒右译长厉声呼喝道:“汉使有何面目来见?”

  鱼服奋力地抬起头来,朗声答道:“听闻疏勒新王继位,疏勒乱局已平,国家粗定无恙,军候特派属下前来致意贺喜。”

  疏勒王黎靡囔囔而言,疏勒右译长转译道:“汉使何曾视我王为疏勒王?既然视我王为疏勒王,为何又派人行刺?”

  鱼服吃吃笑道:“听闻大王在外流亡十年之久,为何人情世故仍未通晓?疏勒先王,与大王为同胞兄弟;王城争立的五位王子,均为同胞兄弟。一父血脉的骨肉兄弟,尚且同室操戈,自相残杀,不能相容共存于世间;况且军候不过只是异族外人,与诸位王子素来毫无情义。中夏重视名节礼义,军候素来感受疏勒先王的恩义,唯独服膺疏勒先王,眼中从未视其他王子为疏勒王。大王继位之前,不过是疏勒先王的一个叛臣亡虏,贸然返归先王之国,疏勒国人人可得而诛之,何况军候与疏勒先王情义深厚;所以军候秉持疏勒先王之遗命,力阻大王归国继位。”

  疏勒王黎靡冷冷一笑,让右译长责问道:“既然军候从未视本王为疏勒国君,又何必假惺惺地前来贺喜?”

  鱼服正色答道:“中夏先贤有言:社稷为重,君为轻。先有国,然后有君。军候为疏勒国的安危祸福而殚精竭虑,孰论何人为疏勒王,只要能使疏勒国平靖,贵人服膺,国人安乐,便是疏勒国真正的君王。既然大王能平息疏勒之乱,安定疏勒国,便是军候所尊奉的疏勒王,是以前来贺喜。”

  疏勒王黎靡傲气横生,让右译长斥责道:“本王已然是疏勒之王,又何必在意汉使是否尊奉!前倨而后恭,见风而使舵,也是中夏人一贯的所作所为吗?”

  鱼服笑道:“军候所敬重和尊奉的是如今的疏勒国王,与抗拒或是排斥当日的疏勒王子无干。既然是疏勒之王,军候不可不奉上客居疏勒之礼。而且,卑职奉命前来觐见疏勒王,不仅仅是贺喜新王继位,更是为了新王稳居王位和疏勒国安靖而来!”

  疏勒王黎靡微微变色,让右译长问道:“本王何以王位不稳?疏勒国又何以不能安靖?”

  鱼服看了一眼莎车左将驷鞬,说道:“事关疏勒的国家大事,不可有异国之人得知详情,愿请大王私下密谈。”

  疏勒译长转译之后,莎车左将驷鞬面露不豫之色,转向疏勒王黎靡囔囔而言。他见识过鱼服的剑法,虽然鱼服入宫已经解下佩剑,此刻也是捆绑紧缚;但是他行事果决凌厉,令人防不胜防,恐有其他变故。疏勒王黎靡轻蔑一笑,让左将驷鞬和莎车军将退出大殿,只留下几名亲信的疏勒兵士在身旁侍卫。

  鱼服虽然仍旧被束缚跪坐,但形势已经不再困窘。他转而向疏勒王黎靡问道:“大王是愿意做一位庸碌无为的君王?还是想做一位大有作为的君王?”

  疏勒王黎靡面色一怔,反问道:“何为庸碌无为的君王?何为大有作为的君王?”

  鱼服朗朗说道:“若大王奉莎车王为盟主,率疏勒国人为莎车国之仆从,使疏勒军队听命于莎车军将之旗号,是为庸碌无为的君王!若大王自立自强,励精图治,内抚国人,外抗强敌,是为大有作为的君主!”

  疏勒王黎靡面色有些尴尬。以外国莎车之兵强夺王位,确实是得国非正;但是若无莎车兵将襄助,自己无以得国继位,若去莎车兵将,自己又势单力孤。继位之后,势必继续仰仗莎车兵将支持,弹压不服抗命的疏勒贵人;由此必将不得不奉莎车王号令;但如此行事,又愈加失去疏勒贵人和国人之心,实在是难以抉择。

  鱼服见疏勒王黎靡有犹豫之色,知道方才一席话已经动其心志,继续说道:“军候孰论何人为疏勒之君王,只要愿意光大疏勒,军候都将不遗余力地支持新王。军候力抗北道姑墨三国上万叛军犯境疏勒,收复疏勒的盘橐山,惩膺侵犯疏勒的尉头王,都是为了保卫疏勒国不受外敌凌迫。如今,军候既然已经尊奉大王为疏勒之君王,必将一如既往地为大王和疏勒效命。”

  疏勒王黎靡低头沉思,沉吟不语。疏勒右译长反而冷笑道:“即使军候愿意为我王效力,但前次刺杀我王一事罪大恶极,如何能脱解其罪?大王和汉使已经心生芥蒂,又何以能尽释前嫌?”

  鱼服笑道:“王位之争,虽兄弟骨肉尚且同室操戈,况且一异国外人?!况且前次刺杀之时,大王尚未继位;当日不过是身为亡虏的王子,不是今日贵为君主的大王,何以能说是刺杀国君的重罪?!至于和解之事,疏勒坐拥西域东西南北交通之要地,众多商贾云集,居于疏勒的异国之人皆为逐利奔走,军候客居疏勒亦是异国之人,大王不妨视同逐利之人。大王未曾继位之前,位无尊贵之重,身无锱铢之利,是以军候等闲视之;如今大王荣登王位,位尊权重,贵不可言,军候亦将趋炎以附势。军候嗜赌好之色,亦是寻常逐利之人;大王亦不妨以市井之徒视之,又何必纡尊降贵与鄙陋之人计较些许市井私怨。”

  疏勒王黎靡听到鱼服尊崇自己,贬低丁军候,不觉哑然失笑,面色也舒展开来。

  鱼服趁势以莎车王的异志论之,接着说道:“大王寓居莎车多年,应该也熟知莎车王秉性;莎车兵将拥立大王,不可能毫无所图。大王未得国之时,疏勒不过是他人之国,慷他人之慨;如今大王已经继位,疏勒已是大王之国,土地金帛归属大王所有,安能再拱手相赠与他人?”

  疏勒王黎靡肃然颔首,心中五味杂陈。未得国之时,自己不过是一无所有的流亡之人,对莎车王的种种许诺不过是镜花水月;但是此时继位为疏勒王,国土田地,府库之藏,宫室之宝,都已是自己的囊中私属,实在难以忍痛割舍。

  鱼服又以汉军的恩德比较之,继续说道:“军候和汉军吏士客居疏勒多年,尊奉疏勒先王,守土卫国,征伐外敌,全然不计疏勒国锱铢之利。只因中夏富庶强盛,军候和汉军吏士建功立业,希冀大汉天子升官进爵,终究会荣归中夏故里,安享余生富贵。军候和汉军吏士为疏勒浴血奋战,却是对疏勒毫无所图。”

  疏勒王黎靡颔首赞许,虽然长年身居异国,却也闻听过丁军候和汉军吏士保卫疏勒的激烈战事。汉军吏士舍生取义,对疏勒无取无求,只是为了报效中夏,建功立业于异域,只求早日衣锦还乡。

  鱼服娓娓言道:“疏勒和莎车同为中夏藩属,中夏对于藩属之国素来厚施恩德,不计回报;而且莎车国小,中夏浩大;大王服事于莎车,孰若服事于中夏?!中夏有谚语曰:‘宁为鸡口,无为牛后’,疏勒原本与莎车相匹敌,同为西域大国,一并属于中夏之藩属。大王若是纡尊降贵,臣事于莎车王,岂不是甘为中夏藩属之仆从?”

  在鱼服的言辞激励之下,疏勒王黎靡面露激愤之色,看来他也不甘为庸碌无为之君。

  鱼服愈加慷慨陈词,说道:“大王当日不过是寓居莎车一亡虏,不得已而寄人篱下,仰人鼻息。此一时彼一时,亡虏事从权宜,私相授受在所难免。但疏勒乃是西域大国,与莎车不相上下;大王如今贵为一国之君,与莎车王并驾齐驱,岂能再服事莎车王,倾疏勒举国之人而臣事莎车?”

  疏勒王黎靡愤然击案,厉声喝道:“本王不是仆僮之君!疏勒不是仆从之国!”

  莎车左将驷鞬再次回到大殿之中,惊愕地发现方才还是阶下囚的鱼服,此刻居然是座上宾。奄奄一息的刺客鲁奎也被几个宫奴松绑,抬到宫中疗伤。疏勒王黎靡正和鱼服把酒言欢,侃侃而谈,二人似乎相逢恨晚,俨然是久别重逢的故交旧友。左将驷鞬疑窦丛生,却又从殿中的疏勒人那里探听不到任何消息。看着鱼服手无寸铁,仅凭三寸不烂之舌逃出生天;却竟然又能化干戈为玉帛,疏勒王全然不计较汉使行刺的怨恨,尽释前嫌,把酒言欢,他不禁啧啧称奇。

  五日后,涅盘城中的丁军候收到疏勒王城飞骑驰送的一封尺牍。丁军候和千人卫壁二人急切地拔下检封,解开赤色的布囊,打开闭合的木函,取出白素帛书,揭去印泥封缄,展开帛书,上面正是鱼服亲笔写下的书札:

  “属下服,顿首再拜请,军候、千人足下:幸不辱命,大事成矣!顿首再拜,请军候速来王城会同新王商议大计!”

  寥寥数语,千人卫壁却久久摩挲着帛书,唏嘘感慨,喜极而泣,又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丁军候长吁了一口气,举手加额,欣喜地步出堂外,倚着廊柱仰天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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