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屠戮尉头谷

  尉头山下便是尉头国的膏腴之地-尉头谷,北面是白山,南面是尉头山,西面白山和尉头山二山交汇,一条蜿蜒千里的河流从两山之间磅礴而出,直向东流,流经尉头、温宿、姑墨,最后注入姑墨河,这便是尉头河。尉头谷幽深狭长,东西长二百余里,东与温宿接壤;南北狭窄,南北最宽处不过二三十里。尉头谷中水草丰美,牛羊遍野,毡帐星罗棋布,骑在骏马上聚拢牲畜的尉头人惬意长歌,悠然享受膏腴之地的富庶。

  千人卫壁和丁军候二人回到尉头山中的宿营地,计筹推算尉头谷中的毡帐、敌寇和牲畜数量。分布于二百里河川之溿的尉头营帐约有三百帐,超过二千人,马畜牛羊超过三万头。尉头全族之民不过三千余人,尉头王帐必定位居其中。连日来愁眉不展的千人卫壁也不禁笑容满面,如释重负地拍了拍丁军候的肩头,二人相视而笑。八百多名吏士翻山越岭疲敝不堪,千人卫壁下令众吏士掩蔽在尉头山中栖身,今夜养精蓄锐,枕戈待旦,明日平旦大举进袭,大畅所欲。

  第十三日东方微白,千人卫壁亲自率领一队汉军和疏勒兵士掩杀尉头山口的尉头望哨,这是前夜精选出来的二十名汉军吏士和一百名疏勒兵士,个个箭术出类拔萃,务必一发必中,不让尉头望哨有丝毫示警之机。鱼服远远望着一百二十名吏士趁着蒙昧不明的天色攀爬山崖,他和丁军候率领的大部吏士一样,依然掩身在尉头山中不敢泄漏行踪。

  尉头山中突然响起杜鹃的啼叫,一叫一回断人肠,杜宇啼血渍草木。鱼服蓦然顿觉脊梁发冷,悚然心惊。这虽然是汉军吏士声讯联络的暗号,却也是虎犀出于柙的信号;如狼似虎的八百多名吏士即将在静谧的百余里河川中大肆屠戮,不分丁壮老幼,无论妇孺童叟,格杀勿论。静静流淌的尉头河即将变为赤色,芳草萋萋的尉头谷即将尸横遍野。

  满面激荡振奋之色的吏士跃上骏马,纵横驰骋奔出尉头山。尉头谷中的游牧之民尚未尽数醒来,只有勤劳的尉头妇女提着皮囊准备开始一天的生计,睡眼朦胧的她们略微呆滞地望着从南面山谷中咆哮而出的数百名铁骑武士,恍然之间回过神来,纷纷丢掉手上的物件,转身高声呐喊示警,在毡帐丛中奔走疾呼。可惜已经太迟了,呼啸而来的汉军和疏勒兵士毫不怜惜地在她们身后挥起了兵刃,奔腾的骏马践踏着低矮的毡帐,锋利的兵刃屠戮着惊乱的人群。

  鱼服骑在奔腾的骏马上,骏马四蹄奋发,马躯在驰骋中震荡,猛烈的颠簸几乎把他甩落马下。他不得不紧紧抱着马颈勉强冲锋,紧紧追随在丁军候的马后。丁军候冲入尉头人密集的毡帐丛中,挥舞着马矟,视千百妇孺为无物,锋刃凌厉所及,血肉横飞四溅,惨呼哀叫一片。鱼服勉强止住骏马,操持着长锬击刺,如此长而重的兵器,他使起来并不趁手;饶是如此,在蜂拥蚁聚的尉头毡帐营地,他仍然击杀了四个尉头人。

  可是,当鱼服的长锬刺向一个尉头人的时候顿时收住了手,那是一名赤发碧眼的尉头女子,惊惶失措的她尚未及系紧襟袍,丰腴的身材显露无遗。她惊恐地望着愣神的鱼服,然而看着鱼服停顿而止的锋刃,她转而悲愤地拉扯住长锬,右手抽出腰间的匕首直直地向鱼服冲上来。鱼服急忙收拽长锬,却拼不过敢死的尉头女子,仓猝之中已经来不及拔剑,他狼狈地向后倾倒,从马上滚落下来。那名尉头女子狠狠刺向骏马,骏马吃痛,嘶叫着奔驰而去。她披头散发,襟袍尽散,犹然瞪着仇恨的碧瞳紧紧追杀着鱼服。鱼服狼狈不堪,在地上连滚带爬,急着要拔出腰间的宝剑;可是那女子步步紧逼,一手急切地抓拽着他的腿脚,一手紧握匕首奋力地击刺,丝毫不给他喘息之机。忽然,抓住他革鞜的手松开了,那名尉头女子被丁军候锋利的马矟洞穿了心胸;当她倒伏在血泊之中,依然昂首向前望着,仇恨的碧瞳直勾勾地瞪着鱼服,更让他毛骨悚然。

  丁军候有些恼怒地瞪了一眼鱼服,自己属下二大剑客之一,居然被一个持匕首的尉头女子追杀逃命,丢尽了他的颜面。他抽出马矟,拍马而去,继续在纷乱奔逃的尉头人中追杀。鱼服喘息甫定,拔出腰间的八服剑,可是看见剑镗下的小篆铭文-“八服”,又不想让这场无意义的屠戮玷污了“八服”二字的赫赫威名。他叹了一口气,拣起地上的长锬,继续追杀残存的尉头丁壮。他一路冲杀过去,妇孺老幼从他身旁逃过,他视若无睹,可她们也并不能因此而幸存;骑在马上的汉军吏士和疏勒兵士杀红了眼,除了自己的袍泽,他们敢于斩杀任何活物。在鱼服的身后,嗷嗷怮哭的童儿,垂垂暮年的老叟,刚烈勇悍的妇女,哀哀无告的伤兵,一个个湮灭在践踏肆虐的马蹄之下。

  震耳欲聋的哭喊号叫声中,鱼服头脑中一片浑沌迷茫,这不是他想要的战争,也不应该是天子所要的战争。当年在万里之外的长安皇宫中,诵读那些流血千里、伏尸百万的文字,从来都不觉得残酷和血腥,反而认为是以戈止武、以杀除暴的必由之路。如今,当鲜血淋漓的厮杀和屠戮一览无余地呈现在他的眼前,他所熟悉的礼仪、仁义、道德、天道、纲常、伦理,仿佛从来都不曾在人世间存在过,只有屠杀者的狂暴和恣意,还有被杀者的仇恨和眼泪。

  日中时分,水草最丰美的河川之溿,六十里范围内的一百多顶尉头毡帐已被全部摧毁,营地中倒卧着四百多具尸骸。千人卫壁和丁军候仍在指挥七百多名疏勒和汉军吏士朝四面追击,追杀抢夺到马匹四散溃逃的尉头人,摧毁尉头谷内其余的一百多顶毡帐,尽力扩大战果。各队以日入为限,各队必须在日入时分收兵,回归尉头人残破的王帐,整装撤退回师。

  士史鲁奎和主记鱼服率领五十名疏勒兵士留在尉头王帐中清理营地。士史鲁奎讥诮地问道:“豫且,你选人还是选马?”选人是集合营地中的俘虏,选马是聚拢营地中的马匹。日入之后,大队人马就将回撤盘橐塞,穿越三百多里敌境,俘虏更是不可能带走,集合俘虏只是为了集中处决。鱼服不忍卒视,这又将是一场屠杀,而且还是手无寸铁的老弱病残。所有抵抗的尉头人早已在日中之前的战斗中被杀了,劫后余生的尉头人只是乞求能够苟延残喘。他什么都做不了,唯一能做只有“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鱼服默默地带领二十名疏勒兵士在营地中收聚各帐的马匹。士史鲁奎带领三十名疏勒兵士骑着高头大马,驱赶着一百多名老弱病残的俘虏来到尉头河边。河畔又响起了杜鹃的啼叫,那是屠杀开始的信号,一叫一回断人肠,杜宇啼血染碧水。

  士史鲁奎带领三十名疏勒兵士回到营地中大肆焚掠,毡帐、辕辐车全部都被焚烧,除了马匹之外,带不走的牲畜也被圈进围栏内烧死。汹汹烈火在水草丰美的青葱草原上肆虐,滚滚浓烟在巍峨挺拔的尉头山上空飘扬,纷纭的牲畜嘶鸣在静谧清幽的尉头谷中回荡,浓郁的炙肉气息在风光旖旎的尉头谷内弥漫,缕缕不绝的殷红在滔滔流淌的尉头河中蔓延。

  营地中央架起一排连绵的篝火,二百头肥牛和三百头羔羊在火烧炙烤,一百多袋革囊的挏马酒也被收集了起来,等待犒劳日入时分凯旋而归的疏勒和汉军吏士。大块的炙肉在篝火中滋滋滴下膏脂,诱人的膻荤气息也让人垂涎欲滴。虽然最近两日都是被迫吞食生马肉,但是鱼服呆呆地看着篝火中飘香的炙肉,却已经没有半分食欲。

  古之伐国,不杀黄口,不获二毛。屠杀降卒是军中大忌,屠杀妇孺更是违背天道人伦。当日收复盘橐塞,轮台汉军吏士屠戮塞内所有降卒和妇孺,可以说是为了捍卫盘橐塞的无上光荣;今日突袭尉头的王帐,疏勒和汉军吏士屠戮营地中所有妇孺和降众,亦可以说是为了剿灭敌寇卷土重来的斗志。可是以后,还有多少屠戮可以赋予正义之名,还有多少屠戮可以冠以堂皇之气。

  那些战争中的降卒和妇孺,只不过是因为君王之争而卷入了这场惨烈的屠戮,她们本可以幸免。但是当滔天怒火遮蔽了天性,当切骨之恨泯灭了人伦,一切哀告和乞怜都已经毫无意义了。

  长平之战,秦国武安君白起阬杀四十余万赵国降卒;新安城南,楚霸王项羽阬杀二十余万秦军降卒;颖阳与武关城,太祖高皇帝屠杀城中百姓。中书令司马迁颇为轻之的大将军长平烈侯卫青、骠骑将军冠军景桓侯霍去病北伐匈奴之时,都曾屠杀匈奴降卒,也曾屠杀匈奴妇孺;中书令司马迁颇为看重的飞将军李广,任职陇西太守之时,也曾屠杀八百余名投降的羌人;贰师将军李广利西征大宛之时,也曾屠灭西域小国轮台,那个后来的汉军北道使者校尉驻屯之地。

  大司马大将军长平烈侯卫青、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景桓侯霍去病,那是鱼服父亲的舅舅和表兄。即使仁厚儒柔的父亲对他们的赫赫战功深为钦佩,鱼服也理解千里深入匈奴之境,尽其所能地消耗匈奴伺机再举的有生力量,不论少壮,遑论老幼妇孺,杀降不可避免。

  郎中令前将军李广,那是母亲的祖父,鱼服的外曾祖父。鱼服很少听到将军们赞誉外曾祖父的言辞,反而都是士大夫的仰慕和褒扬。中书令司马迁曾感慨地认为,飞将军李广终其一生不得封侯,即是由于杀降不祥,祸莫大于杀已降。所以外曾祖父戎马一生不得封侯,而且子孙凋零。长子中郎李当户弱冠夭亡,次子代郡太守李椒少壮去世,幼子郎中令李敢死于非命(注:郎中令李敢因李广之死击伤卫青,被霍去病狩猎射死);李当户的遗腹子骑都尉李陵战败沦落匈奴,郎中令李敢之子太子卫率李禹,鱼服的舅舅,也因为巫蛊之祸冤死诏狱。鱼服的母亲,郎中令李敢之女李姒也在产下鱼服之后数年忧郁而终,鱼服六岁时便已失去了母亲。

  杀降不祥,不仅仅是违逆天道人伦,而且还遗祸子孙,这是中书令司马迁的谆谆告诫。鱼服并未奢望子孙千秋万代的福泽,只是不忍妇孺老弱惨遭屠戮。此后,终其一生,鱼服即使位列主帅、名王,麾下十万雄兵,纵横万里大漠,也从未滥杀降卒和妇孺,这是他一生遵循和秉持的天道人伦。

  而对于盘橐塞和尉头谷中屠戮哀哀求怜尉头人的西域汉军,屠杀才刚刚揭开了流血的序幕,复仇的火焰即将熊熊燃烧万里西域大漠。也许在他们心中,只有一将功成万骨枯,才能成就震古烁今的丰功伟业;只有叛军尸横遍野,才能告慰埋骨西域的袍泽子弟;只有逆贼血流漂杵,才能奋扬大汉赫赫不灭的尊严和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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