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斑驳谷

  第三日众吏士已进入斑驳谷中,这里果然是一片五彩斑斓之地,丘壑纵横,锦绣斑斓。远山紫烟笼罩,雾霭缭绕,苍山垒翠,巍峨肃穆。近处碧山苍翠,赤山赫赤,黛山黝黑,赭山昏黄,色彩鲜艳不一。暮色掩映下的碧山看似郁郁葱葱,林木秀美,却是袒岩露石,砂碛积丘。偶有见到山坡上白雪皑皑,行到近前才发现是盐卤叠积。举目望去,斑驳谷粗砺荒凉,蔓草荆棘稀疏,尽皆是草木不生的蛮荒丘陵。虽然一片萧索荒凉,但是五颜六色的斑斓山色仍然动人心魄。仅那赤山就丹朱之色各异,有赤山鲜如胭脂,有赤山艳似曦霞,有赤山黯如殷血,有赤山淡若酡颜。更有那黛山黝黑,浓如泼墨;靛山苍劲,凝若蓼蓝。

  汉军众吏士见惯了中夏的碧山绿水,也经历了西域的蛮荒大漠,唯独未见识过如此五彩斑斓的奇异景色,不由得都啧啧称奇。鱼服牵着马在碎石间步行,徜徉在碧空如洗的苍穹之下,环顾着绚丽多彩的山峦,虽然在宫中遍览九州江山画卷,却也不及此刻百里触目所及的震撼。

  斑驳谷中的土地贫瘠荒凉,尽是砂碛盐卤之地,缺乏水草滋润,更难有尉头人在此地游牧。一连两日,连斥候探骑也少见尉头人的踪迹,汉军吏士看着斑驳谷的五彩斑斓也见惯不怪了,士气颇为倦怠,疏勒兵士也士气沮丧,众吏士在丁军候的严词迫令下蹒跚前行。

  第五日的日出时分,右方的斥候探骑陆续回报发现游牧的零散尉头族人,大队汉军和疏勒人马远远避开绕行。斑驳谷的东部山峦下有一片冰雪消融的溪流之地,那里应有一股尉头人的营帐,那里也是通往尉头山谷口的必经之路。果然在日中时分,斥候探骑回报右方十余里外的溪流之溿有大股尉头人的毡帐,这批尉头人约有一百余帐,当有七百余人,马畜牛羊有一万多头。千人卫壁和丁军候二人赶赴右方山岭上,亲自探察敌寇态势,可是探察敌营回来之后,二人却闷闷不乐,互相之间也不言语。鱼服原以为是因为敌军势大,难以掩袭成功;可是护卫二位长吏一同前去探察的骑长曹室悄悄耳语诸吏,原来千人卫壁和丁军候在回来的路途上争执了一番。

  八百多名汉军和疏勒吏士为躲避游牧的尉头人,五日辗转绕行三百多里,实际才深入了尉头境内一百八十余里,仅仅只有三百六十里全程之半,前方尚有一百七十余里才能抵达尉头国的王帐,此时此地却是一个生死攸关的时刻。虽然一路行军谨慎小心,未被尉头人察觉踪迹,但是大军继续前行,难保不会泄漏军机。而且全军轻装突袭,仅裹十日之粮,如果不能在五日内劫掠尉头的牲畜为补给,全军吏士在回师盘橐塞的路途上都有可能断粮乏食。这股尉头人有一百余帐,一万多头牲畜,分布于三十里之地,即使绕道前行也殊为艰险。

  千人卫壁认为,此时此地进退得宜,掩杀这一百余帐的七百多尉头人足以震慑尉头王,既能补充粮秣,也能全身而退。尉头乃游牧之族,逐水草而居,飘忽不定,尉头王帐未必长居尉头山下;八百吏士爬山涉险越过尉头山,也未必能遇到尉头王帐。如果八百吏士继续绕道涉险前行,行踪泄漏,粮秣断绝,那将真的成为置身死地。前有二千倾巢而出的尉头族人,后有七八百名围追堵截的尉头族人,一旦被追杀缠斗,撤退不及,被三千尉头族人合围,温宿、姑墨的七千大军再闻风而动,万难逃出生天。

  丁军候认为,此战即是为了痛击尉头王。突袭方圆三十里范围内的七百名弓马娴熟的尉头人,最多也只能掩杀三四百尉头族人,而尉头国全族三千多人,仅仅及其十分之一,不足以痛彻尉头王狂妄之心。贸然突袭这区区一百余帐,尉头国尚有三千人,只能愈加激怒尉头王猖獗之志。尉头山下河川纵横,水草丰美,依据尉头俘虏的供述,尉头王帐数月内不会转徙,八百吏士突袭必将有所得。此番深入尉头境内突袭敌寇,本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若此时尚存生还之念,即是愚昧不智之举,前怕狼后怕虎,更是无勇无谋之人。

  丁军候最后连番粗鄙恣意的谩骂,激怒了平日里素来宽仁柔和的千人卫壁,是以二个长吏皆愤愤然互不言语,不欢而散。众吏面面相觑,如今战机稍纵即逝,汉军二个长吏却争执失和,全军难以决议定下进击之策。

  骑长曹室本是千人卫壁的部属,他前日里全力支持丁军候之策,也附和丁军候之议,说服了轮台众吏,促成了此次突袭尉头之谋。不曾想到突袭尉头的战事之中,遭此变故,逢此分歧,他此刻尴尬万状。骑长曹室搓搓了手,勉强凑起笑颜来到丁军候面前,赔笑着说道:“军候不如就依千人所议,突袭这一百余帐,先杀他个痛快,再作他图。”

  丁军候霍然拔出环首刀,冷冷地对着一众汉军军吏沉声喝道:“再有敢言战者,斩!”

  丁军候驻屯疏勒国多年,历经涅盘城-盘橐塞之战,丁军候更是威震疏勒。疏勒兵士素来敬服丁军候指挥,他不下达军令,即使身为北道汉军吏士之首的千人卫壁也难以调遣疏勒军队。听命于千人卫壁的轮台汉军吏士不过二十余人,万难突袭这一百余帐尉头人。丁军候身为千人卫壁部下,却二次三番的忤逆抗命,其骄横暴戾之气焰嚣张直逼雅量大度的千人卫壁,鱼服心中也颇为千人卫壁不平,油然而生恻隐之心。

  千人卫壁惨然一笑,向着丁军候说道:“你又何须如此!你若不屑于此地撮尔贼寇,众吏士守机待发便是。只是五日后粮尽,八百吏士何以为粮?”

  丁军候听到千人卫壁言语的无可奈何,也自觉唐突冒犯太过,骄横无礼太甚,转而收刀回鞘,赔笑着对千人卫壁说道:“如若五日后粮尽,尚不得战机,诸君可食我之肉,寝我之皮。”

  一百余帐尉头人分布于三十余里的旷野之上,八百多名疏勒和汉军吏士难以绕道通行,众人只得潜伏斑驳谷中隐藏栖身。尉头人是游牧之族,逐水草而居,过些时日便会移帐转徙异地,只是众吏士存粮不多,难以支持尉头人转徙之期。一连两日,溪流之溿的尉头人也不见迁徙,军中即将粮绝,众军吏焦躁不安,踌躇着渐次来到丁军候面前,却是欲语还休。因为丁军候正散漫不羁地细细擦拭着环首刀的锋刃,前来说合的军吏思忖丁军候所说的敢言战者斩,没有一个军吏敢再建言突袭。

  第七日,溪流之溿的尉头人移帐而去,可是军中仅余三日之粮。前去尉头国的王帐尚有一百七十余里,还要翻越陡峭难行的尉头山,非四五日不能至。众吏士惴惴不安,有些疏勒兵士已经面无人色,众人均以为此行九死一生,丁军候已将众人带入绝境死地。但是丁军候铁青着脸拔刀威逼众吏士爬山攀登,他下令二十余名轮台汉军吏士作先导,率先敢死前行,十余名疏勒汉军吏士悉数操刀持刃,胁迫胆战心惊的疏勒兵士追随轮台汉军吏士攀爬山岭。

  鱼服虽然勉为其难地拔剑指向蹒跚行进的疏勒兵士,心中却也是忐忑不安。他不担心众吏士畏战潜逃,但十分忧惧重压之下众吏士哗变。一旦疏勒兵士不堪胁迫威逼,群起暴乱,三十多名汉军吏士尚不及建功立业,便会被昔日盟友的八百名疏勒乱兵砍死。

  第十日粮尽,八百多名疏勒和汉军吏士人马仍然在尉头山中艰难跋涉,距离尉头山下的尉头王帐还有五十余里,而且尉头乃游牧之族,转徙不定,尚不知尉头王帐是否仍然居于尉头山下,亦未知尉头谷中是否还有尚未转徙的游牧毡帐。第十一日丁军候下令杀马而食,为了防止尉头人觉察,众吏士亦不敢生火炙肉熟食,只得将生马肉用木棒碾去血沫,捶捣成肉糜,掺入西域的胡椒粉末,勉强吞咽下肚。

  鱼服正在颦眉屏息,拈起一撮生马肉和着泉水吞咽,前方忽然涌起一阵骚动。率众敢死前行的骑长曹室洋洋得意地提着一个尉头人的首级过来回报,他来到千人卫壁和丁军候面前,躬身下拜,禀报道:“我等已捕虏尉头人一名,属下适才拷问过,尉头王帐正在前方三十里。只要越过尉头山,山下便是尉头王的王帐。”众吏士喜笑颜开,群情振奋,连日来的沮丧、愁苦、忧惧一扫而空。千人卫壁镇静地摆了摆手,示意众吏士肃静,以免惊扰敌寇。

  鱼服的心中疑窦丛生。千人卫壁先前严词叮嘱斥候探骑不得擅自捕虏尉头人,这十余日来,从未有斥候探骑捕虏尉头人,都是避之唯恐不及,以防打草惊蛇、泄漏军机,何以骑长曹室唐突行事。他突然记起来骑长曹室并不懂尉头语,也不懂匈奴语,他亲自拷问审讯俘虏自然是无从谈起;俘虏已然授首,即便有熟悉尉头语和匈奴语的通译也无法对质,更是死无对证。想到这里,他不禁向骑长曹室看去,却见骑长曹室向着丁军候使眼色,二个人意味深长地微笑。原来这不过是一个诡计,鱼服恍然大悟。丁军候派骑长曹室冒险捕虏,并不是为了侦知敌情;大队人马已经陷入绝境,尉头山下的毡帐多寡已经不再重要。无论俘虏死活,骑长曹室都是同样的说辞:敌在尉头山下,尉头山下便是尉头王的王帐。孙子曰:“故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到了丁军候这里,便成了三军可鼓气,将军可诓心了。却不知睿智多谋的千人卫壁是否识破丁军候和骑长曹室的诡计,鱼服又看向千人卫壁,千人卫壁好像毫不以为意,仍在镇定如恒地吞咽着带血的生马肉。

  衰落的士气又被丁军候的诈谋激发起来,鱼服暗觉有些好笑,如若尉头山下没有尉头王帐,又将如何?不过,鱼服不自觉地摇了摇头,尉头山下水草丰美,必然有大股的尉头毡帐,已经不必在意尉头王的王帐是否在其中了。对于这些饥饿疲敝的八百吏士来说,对于软硬兼施地操纵胁迫和诡计的丁军候来说,对于无可奈何被劫持架空权责的千人卫壁来说,再也闲情逸致去挑肥拣瘦了,尉头山下哪怕仅有十余帐尉头人,也是如狼似虎的八百吏士果腹和泄愤的肥牛和羔羊。况且,大司马大将军长平烈侯卫青扫犁龙庭,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景桓侯霍去病封狼居胥而禅姑衍,本也是极尽回肠荡气的英雄壮举。西域吏士虽然卑微,势力单薄,若能扫荡尉头王帐,也算是追慕英雄的豪杰壮举。

  八百多名吏士重新抖擞精神,又斗志昂扬地攀爬前行,第十二日的日入时分已经接近尉头山的谷口。谷口两侧的山崖上有几顶毡帐,有数十名尉头骑兵在望哨。千人卫壁和丁军候二人趁着黄昏天色朦脓,绕过尉头人警戒的谷口,在不远处的一块山崖上潜行,小心地窥视远方山脚下的尉头营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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