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庆功宴

  日入时分,纵马驰骋追杀五十里的疏勒和汉军各队人马回到营地,残破的疏勒王帐依然烈焰熊熊、浓烟滚滚。驱赶着掳获的骏马,兴高采烈的众吏士畅快无忌,迎面大声炫耀着战绩。每名吏士都是名副其实的征服者,不在于他们的心里,而在于他们满身的披挂和牵着的掳获。战阵之上只有胜利者,没有高尚者;胜利者不仅夺去了失败者的生命、尊严和荣耀,也夺取了他们的财富。鱼服有些惊异地发现这些追击的吏士,无论是疏勒兵士,还是汉军吏士,他们几乎无所不抢掠,从铠甲、兵刃、袍服、冠带到良马,当然还有他们身上的包裹和身后马背上不可告人的鼓鼓囊囊。居然还有一名疏勒兵士赶着一辆骆驼车,满载着陶罐、陶瓮、陶壶、陶盆,众吏士哈哈大笑,戏谑狂笑不已。丁军候也哭笑不得,用疏勒语臭骂不止,急忙命人焚烧车辆、宰杀骆驼。

  追杀了一天,尉头人被杀七百余人,焚毁毡帐近二百顶,烧死牲畜二万多头,掳获良马三千匹。虽然军情不明,尉头王也不知所踪,但此番进袭屠戮了尉头族人将近四分之一,劫掠和焚烧了尉头国的牲畜将近一半。自此尉头王必然痛彻肺腑、心惊胆寒;尉头国也元气大伤,面临饥馑之祸。此后数年内必定偃旗息鼓,不敢侵犯盘橐山。

  营地篝火中的三百头炙羔羊早已皮焦肉酥,肉质依然鲜嫩,松脆香酥,膏脂四溢。炙熟的二百头肥牛大半被切割成干粮,以备全军返回盘橐塞的路途中之食。漫天星光下,八百多名疏勒和汉军吏士畅快地割下最鲜嫩的炙羔羊肉,却弃下最膏腴的肥脂而不顾;他们痛嚼着最焦嫩的炙肥牛肉,却弃下最充饥的筋腱而不理;他们豪迈地灌下一碗挏马酒,却把革囊倾倒在草地上。他们散漫不羁,却尽可以挥霍无度,因为这是在敌寇的王帐,食用敌寇的牛羊,饮用敌寇的美酒,他们尽可以悉数毁去带不走的一切。因敌而食,大概是征服者最畅快无边的事情吧!

  千人卫壁为防止醉酒误事,严词限令每名吏士仅允许饮三碗挏马酒,有贪酒的吏士不惜卸下马背上的羊革水囊,换上马革酒囊。三千匹尉头良马上早已背负了众吏士劫掠来的掳获,鼓鼓囊囊的麻布囊里装着金银、水晶、象牙、犀角制成的杯、盘、碗、壶、瓶,还有大串大串的珊瑚珠、珍珠、玳瑁、璆琳、琅玕、砗磲、青黛。一捆捆虎皮、豹皮、熊皮、狼皮、獾皮、羔裘、狐裘、鹿裘、野豕革、马革、牛革、羊革、骆驼革等各种裘革,也被捆扎起来绑缚在马背上。

  欢宴即将结束,有性急的疏勒兵士急不可耐地赶到自己的马前,还牵着自己抢掠的骏马和宝器掳获,恨不得早日回到疏勒向亲朋好友炫耀。千人卫壁早已下达军令,大队人马饮食一毕,就将立即启程回师盘橐塞,敌境之内一刻也不能多加停留。

  未及食尽的大块炙肉,未及饮完的挏马酒,随意地丢弃在青葱草地上,昔日整洁静谧的尉头河溿一片狼藉。围栏内的火焰早已熄灭,烧为炭黑的牲畜仍在升腾着袅袅青烟;一些毡帐和辕辐车仍在熊熊燃烧,映亮了漆黑的夜空,也照亮了众吏士退回尉头山的路途。

  酒足饭饱的疏勒兵士举着火把,摇摇晃晃地骑在马背上。左右二列行进的疏勒骑兵中间,是三千匹尉头良马,它们驯服地随着大队人马向尉头山跋涉攀爬。

  满天星光下,鱼服伫立在熊熊燃烧的毡帐旁,他凝视着右边的一条小河,那是从北方的白山顺流而下的小河,他的目光沿着潺潺的流水逆流而上,逐渐穿过漆黑的夜空向北方远眺,那里便是乌孙了。他从绘制尉头的图舆之时,便已知晓尉头山谷口正对的前方,有一条从白山流下注入尉头河的小河,这条二百多里的小河自北向南静静地流淌,这便是乌宗河。沿着乌宗河的河川北行,辗转翻越白山,再东行八十余里,便可以抵达乌孙的冬都-赤谷城。

  乌孙赤谷城,那是冯媞的妹妹冯嫽栖身之所,那是楚公主刘解忧安居之地。此时此刻,他站在尉头的王帐之地,距离乌孙赤谷城不过三百里。鱼服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是他三十年中距离赤谷城最近的一次,三百里不过五六日可至,可是他却跋涉了整整十五年。直到十五年后,三十岁的他才带着他的女儿们抵达了赤谷城,抵达这个他对冯媞的妹妹冯嫽许诺过的地方,这个他曾经念念不忘的地方。

  八百名疏勒和汉军吏士回师的路途要比进军之时畅快得多。进军之时,大队人马辗转绕道,隐藏潜行,唯恐尉头人察觉;此刻得胜之师返程,已是大张旗鼓,浩浩荡荡回师。更不介意胆大妄为的尉头人堵截上来,在尉头谷中还未杀痛快的众吏士正可大畅所欲。但是尉头谷一役,尉头人四散逃逸,斑驳谷和盘橐山的尉头族人早已望风而逃,唯恐避之不及。是以一路行来,连远远的斥候探骑都未发现一个尉头人。

  回师之时士气如虹,三百六十里的路途,不过六日便抵达盘橐塞。鱼服暗暗叫苦,一路跟随大队人马,骑马驰骋颠簸劳顿,他已记不清从马上摔下来几次了。所幸他未抢掠掳获,也就没有从马的负担,仅只单人单骑,却也是苦不堪言。

  盘橐塞中已经聚集了一批焦头烂额的疏勒贵人,疏勒都尉、疏勒左将、疏勒右将齐集。因为丁军候迟迟不交还疏勒的一千大军,疏勒王本来派遣疏勒都尉前来催问还师之事,不料得知丁军候已经擅自率领八百名疏勒兵士突袭尉头国的王帐;疏勒王大惊失色,急忙派出国中余下的一千疏勒兵士驰援盘橐塞,以求能接应救援出深入敌境的孤军。

  二千大军已经是小小疏勒的倾国之兵,如今区区八百疏勒兵士又身陷绝境死地,前有尉头游牧引弓之族和温宿联军数千,后有姑墨五千大军堵截归途,八百疏勒兵士必将死无葬身之地。这本是人之常情,就连善于筹谋算策的千人卫壁也是勉为其难的同意出兵,疏勒君臣更是胆战心惊。疏勒王连日派遣贵人和使者探问盘橐塞消息,使者不绝于道。就连涅盘城如今也聚集了一批忧心如焚的疏勒贵人,疏勒侯、击胡侯、辅国侯毕至。盘橐塞和涅盘城,疏勒倾国之兵齐聚,疏勒贵人云集,提心吊胆地守候着丁军候和八百疏勒兵士的消息。

  丁军候率军回到盘橐塞,见到一众疏勒贵人和增援的一千疏勒兵士,颇有些惊愕,旋即哈哈大笑。众疏勒贵人见到八百疏勒兵士损失微乎其微,而且劫掠掳获甚丰,更得三千匹尉头良马,众贵人都目瞪口呆,也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得胜还师的疏勒兵士自然洋洋得意,极尽耀武扬威之能事,就连驰援盘橐塞的一千疏勒兵士也艳羡不已,羡慕同袍的战功显赫,更嫉妒同袍的掳获丰富。

  千人卫壁如今属下仅有二十余名吏士,所需战马已经齐备。丁军候便大为慷慨地将尉头之战掳获的三千匹尉头良马悉数赠给疏勒王,以酬答借兵和应援之德。

  军容甚整,战功卓著,更得掳获三千良马相赠。疏勒侯大喜过望,正好疏勒贵人均在盘橐塞和涅盘城,于是在涅盘城中大摆筵席犒劳吏士。大胜庆功之宴,吏士意气风发,宾主和乐融融,佳肴满案,觥筹交错。当日在尉头谷中的最后一次夜宴,众吏士顾忌身处险境饮酒尚且有所节制,如今犒劳战功卓著的吏士,众吏士豪饮美酒无所顾忌,纷纷开怀畅饮。疏勒众贵人和汉军众吏推杯换盏,礼尚往来,举杯致辞,互致敬意。只是互相言语不同,尚需要堂中作陪的疏勒译长忙前忙后地传话致意。

  正当众吏鲸吞海饮之时,千人卫壁忽然站起身来,举觞向着丁军候朗声说道:“今日之欢宴,嘉宾云集,盟友毕至,卫某幸甚!方今危急存亡之秋,吏士用命,袍泽同心,卫某幸甚!丁君首倡拂命义举,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卫某幸甚!”

  丁军候愧不敢当,躬身拱手施礼,然后笑着说道:“卫君深明大义,仗义执言,力脱我等粗鄙之辈的抗命之罪,实乃丁某幸甚!”

  千人卫壁笑了笑,突然直指丁军候,大喝道:“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君不如我!夫料敌于蓄谋未发之先机,制敌于出其不意之决胜,我不如君!通百家之言,结盟属,抚吏士,君不如我!率万人之众,战必胜,攻必取,我不如君!”

  汉军众吏面面相觑,不意千人卫壁忽然贬褒自己和丁军候二人,自揭二人短处,千人卫壁袒露自己仁儒多智,而缺乏决断;也昭示丁军候粗鄙无谋,却又当机立断。鱼服暗暗颔首,千人卫壁也是一个胸怀坦荡荡的君子,宽仁忠正,对己对人所下的评语恰如其分。

  丁军候不明其意,只得嘿嘿笑道:“卫君醉了!”

  千人卫壁反倒微笑着说道:“俗言道:‘乱世之中,百无一用是儒生。’卫某虽不才,尚能筹谋画策,谘议戎机。西域方今乱世,正是丁君建功立业之时!丁君之杀伐决断,气吞山河,正是大汉之西域柱石。卫某甘愿让贤,请丁军候居于西域北道汉军吏士之首!”

  汉军众吏大惊,轮台吏士尤其惊慌失措。鱼服反而很感动,西域时值乱世,千人卫壁的宽仁和犹疑,确实不足以支撑危局;大汉的西域正是需要丁军候这样的刚狠强梁之人,以应对环伺的群狼;而丁军候粗鄙无谋,却正需要千人卫壁这样的谋略之士;而且丁军候刚狠,千人卫壁仁柔,二人真是天作之合,相得益彰。但是最为难得可贵的是,千人卫壁审时度势,毅然主动让贤,慷慨大义,也让北道汉军原本的轮台、疏勒二派之争消弭于无形。

  丁军候急忙起身,劝道:“丁某出身士伍,粗鄙无识,如若先前多有忤逆冒犯,还请卫君雅量海涵。丁某此后必定谨遵军令,唯卫君马首是瞻!”

  千人卫壁令北道吏士下堂,一齐向丁军候下拜,公推丁军候为北道汉军吏士之首。丁军候羞赧不已,也下到堂中,对着千人卫壁下拜。

  丁军候苦着脸说道:“丁某已受故军司马越君遗教,敬服卫君为长,此刻若再背弃故去的越君之言,置已故的越君于何地?!卫君切莫让丁某成为不仁不义的小人!”

  千人卫壁霍然起身,对着仍在踌躇彷徨的丁军候说道:“今日之事,非我个人之荣辱,非故军司马越君之信义,更非满堂汉军吏士的功利,乃是为了国家!为了中夏!为了大汉!”

  他扶着丁军候的肩头,正色说道:“国家之重,君之所系!能收复我大汉之西域者,必是丁君!军候任重而道远,我当倾尽毕生之所学,竭尽绵薄之力,助丁君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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