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回 拂命

  《西域山川诸国地势舆图》上敌众我寡的局势一目了然,甘侍郎目睹岌岌可危的危局,惊恐地叫道:“北道诸国之兵为南道诸国之兵的二倍有余,且匈奴仆僮都尉隶属于匈奴日逐王,西域北道白山之外尚有匈奴单桓王,主领匈奴右部的右贤王随时都可征发匈奴大军支援。我等抗命,已经失却中夏支持,何以能抵挡数倍之敌军?”

  丁军候鄙夷地看着他,不屑一顾地说道:“善用兵者,不在于兵之寡,也不在于兵之弱。寡能胜众,弱能克强。”这是当日鱼服在盘橐塞中议论求援时所说的豪言壮语,丁军候对此言也是深为服膺。他继续举证道:“秦国以一国之力独抗六国,终能混一宇内。汉王以西陲之地力克三秦,最终击败楚霸王。我辈据有西域半壁疆土,尚有南道十一国和疏勒鼎力扶持,形势已经优越于孤立西陲的秦国和汉王。方今乱世,正是男儿立功扬名之时!此时不奋发图强,更待何时?!”

  南道功曹史韩雀忧心忡忡地说道:“不单单西域北道列国叛军,匈奴大军入援,即是这西域南道也尚未平靖。葱岭、南山之中还有羌、塞九个行国,乌秅一个城国,此十国叛服不定,常常袭扰于后。南道诸国中,莎车王横暴悖逆,可谓心腹之隐忧。北有虎狼之师,南有蜂蝎之扰、心腹之患;南北大动干戈,内外交困,西域大漠又无险可守,西域南道实非我辈可以据守之地!”

  南道令史蔡星慷慨说道:“葱岭、南山之中的羌、塞之族和乌秅等十国,不过是疥癣之疾。山内的疏勒、莎车、皮山三国军兵骁勇善战,此辈寇盗之兵必然不敢大出南山,不足为虑。莎车王虽然横暴悖逆,但仅此一国,孤立无助;南道诸国大义感召之下,莎车必然不敢轻举妄动,不能有所作为。”

  西域汉军南北道诸吏畅所欲言,纷纷剖析保卫西域南道之策切实可行。南道使者侍郎甘朱、功曹史韩雀无胆色留下抗敌,有心撤退中夏;但是二人势单力孤,理屈词穷,大为沮丧。二人只能反复以君命难违,抗拒君命便是弃市灭族的重罪威胁众吏。虽然汉军吏士有心杀贼,愿意舍生取义,卫护大汉在西域的荣誉和尊严;但若是违抗君命,中夏故里的家人和宗族恐怕真的会遭受池鱼之殃、灭族之祸。甘侍郎和韩雀不断地以天子严刻、酷吏暴虐相威胁恐吓,连番危言耸听之下,渐渐有激昂慷慨的吏士不敢言语。

  千人卫壁望着急欲胁迫众吏撤归中夏的甘侍郎和韩雀,微微一笑,徐徐说道:“天子外儒内法,喜好刑名之学。先贤荀子兼修儒法二术,他在《臣道篇第十三》中评说社稷之臣,曾有言:‘有能抗君之命,窃君之重,反君之事,以安国之危,除君之辱,功伐足以成国之大利,谓之拂。’我辈安定西域,解天子之忧,除国家之患,此即是社稷之臣所为的拂。即使抗君之命,又有何妨!”

  千人卫壁引用天子信服的先贤经典,为抗命的西域汉军脱释罪名,也为众人的义举引经据典正名,天子必然不会因为拂命而降罪惩罚。众吏听后如释重负,尽皆大喜。丁军候大喜过望,紧紧握着千人卫壁的手,欣喜地说道:“今日听得卫君这番重于山岳之言,实乃天幸!”

  众吏筹谋得当,急需派人前去长安向朝廷奏报西域情势,陈述西域汉军吏士抗命的大义和不得已。前次盘橐塞之围中,定议援救之策、求救和救援,鱼服都曾立下汗马功劳,他文武兼备,也善于辞令,北道众吏都力主派遣主记事史鱼服前往长安奏报天子。鱼服大惊失色,连连推却,坚辞这一重任。前年的巫蛊之祸,他已然是孑遗余生,安能自投罗网,再朝见天子面前。身世秘密不便向众人叙说缘由,众吏皆以为他大义凛然,只是在将生还的机会让与他人。

  这或许也是西域汉军中唯一能得以脱出生天的机会,至少南道使者侍郎甘朱、功曹史韩雀二人梦寐以求能够生归长安。可是部属滞留西域,身为官长的使者侍郎甘朱断然不能放弃职责离去;而功曹史韩雀怯懦无识,不孚众望,南道众吏都不推举他担此重任。功曹史韩雀仍然焦虑地望向南道使者侍郎甘朱,频频以眼色示意,殷切期盼侍郎甘朱能够举荐自己,让他能回归中夏,逃出生天。

  鱼服坚辞不就,众吏又推举良久,最终觉得南道主簿申苍最为适合。申苍常年奔走西域南北道,联络诸国,熟悉西域列国形势;如若能够觐见天子,上达天听之时,他也可分析西域时局和情势,不仅力求为西域汉军吏士脱释抗命之罪,也可为苦苦支持西域危局的汉军吏士带来援军的希望。更重要的是,申苍是西域汉军吏士中年龄最长的掾吏,鬓发斑白,年老体衰,众吏希望他能生归中夏,埋骨故里。

  南道主簿申苍愀然不乐,翘着稀疏的山羊须昂然说道:“廉颇老矣,肉多饭健尚精神,仍能杀敌报国!申某虽然年岁痴长,披坚执锐、冲锋陷阵也不及在座诸君,但是奔走列国,筹谋算策,负矢赢粮,尚能尽微薄之力!”他坚辞拒绝回到长安,要与汉军众袍泽同生共死,众吏只得勉力劝解。

  众吏正在纷纷扰扰的劝解与推辞间,南道功曹史韩雀忽然嚎啕大哭,跪倒在南道使者侍郎甘朱面前,死死抱着甘侍郎的腿,声泪俱下地哀求道:“卑职追随侍郎多年,奉侍犬马之劳。如今即便是侍郎的一条狗,也乞求侍郎能够哀怜属下的狗命,放归小人生归中土吧!派去长安奏报的使命就交付由小人去达成吧!”韩雀是甘侍郎的亲信近随,他的哀泣求怜让甘侍郎颇为尴尬和羞辱。甘侍郎恼羞成怒,厉声叱骂,连连用脚踹开死死抱着腿不放手的韩雀。

  此情此景,鱼服恍然觉得如此熟悉,当日候丞戴氐也是这样紧紧抱着卫候萧心的腿,撕心裂肺地痛哭流涕。那时节,涕泪横流的候丞戴氐苦苦哀求卫候萧心,让自己代替卫候去敌营诈降赴死,他的哀求是为了代替别人慷慨赴死!现如今,嚎啕大哭的功曹史韩雀苦苦哀求侍郎甘朱,却是让自己顶替主簿去长安逃离战场,他的哀求是为了顶替别人苟且偷生。

  堂上议事的西域汉军众吏大义凛然,莫不舍生忘死,将生还的机会拱手相让。可是往日趾高气扬的南道功曹史韩雀贪生怕死,哀怜求生,其言可鄙,其行可耻。让一众大汉男儿憎厌嫌恶,多有人忿恨地朝他鄙视唾弃。

  千人卫壁淡淡地说道:“人无敢死之心,又何必勉强,侍郎让此人离去吧!徒留也无益吾事。”

  丁军候也冷冷地说道:“要走快走,别污了我等赫赫汉军的威名。”

  甘侍郎有气无力地挥了挥袖袍,韩雀如蒙大赦,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他擦干眼泪施了施礼,在众吏一片嘲叱怒骂声中,如丧家之犬般连滚带爬,仓皇无状地逃出了屋舍。韩雀只身一人回归中夏,必定会被有司的上计官吏稽查问状;他言行卑劣难堪,不颠倒是非、混淆视听已是难得,更不可能详叙西域时局和情势。此时,西域汉军吏士更迫切需要一名精通西域局势的干吏前往长安奏报,南道主簿申苍勉为其难,只得接受众吏所托前往长安。

  西域南北道汉军众吏商议之后,决定仍然由千人卫壁和丁军候前往疏勒驻守,率领北道汉军吏士三十七人协助疏勒军队守卫盘橐塞和涅盘城,控制盘橐山,卫护疏勒和莎车二国。甘侍郎仍然留守于阗,率领南道汉军吏士三十四人协调南道列国防御北道进袭。西域汉军吏士将率领疏勒和南道列国守望相助、同仇敌忾、共渡危难。

  于阗王城-西城的城外,拂逆君命的七十四名汉军吏士伫立在朔风呼啸的黄沙大碛上。此去西行,风沙漫漫,分别据守南北道的汉军众人碰拳击掌,搭肩抚袂,扪背拥抱,众士依依惜别,共勉戮力同心。鱼服一一注目着这些神情喜怒哀乐各异的罪吏、谪民和驰刑徒,他们或慷慨、或豪迈、或肃穆、或悲壮、或猥琐、或嬉颜。在他眼中,这些卑贱的贬谪之人都是顶天立地的正气男儿。

  他的脑海中蓦然闪现出中书令司马迁描述过的田横五百壮士,他们也是抗逆君命;当年,齐王田横抗拒太祖高皇帝,不受投降之辱,慨然自刎,他的部下五百壮士抗拒天子召请,全部滔海自杀。如今,这些西域的汉家男儿,他们也抗拒君命,却不仅仅为了君王一人,乃是为了中夏,为了忠义,为了列士的忠魂能有所寄托,为了袍泽的鲜血不会白白抛洒。

  他自幼长居宫中,恪守礼仪风范,素来谨守秩序和禁令,憎恶目无纲纪的歹人和暴行。可是,这些卑微的贱民和罪人,他们居然抗命了,真的哗变了,居然真的敢于拂逆天子圣意!连雄才大略的天子都已心灰意冷地弃绝西域,他们竟然选择孤立无援、前途渺茫的留守,为中夏守护已然弃绝的藩国和疆土,为大汉捍卫失落的荣誉和尊严。

  汉军吏士的抗命,也维系了中夏经西域南道过疏勒至于乌孙的最后一条路途。西域北道叛离中夏之后,中夏经西域北道诸国联络乌孙的路途均已断绝。如今惟有从西域南道列国抵达疏勒,再从疏勒经捐毒逾越白山的崇山峻岭艰难抵达乌孙赤谷城。

  大汉壮士们不惜抗命,也要卫护西域南道的忠义万民,留守袍泽前赴后继开拓的疆土,保留了中夏连接乌孙的交通,也维持了大汉与乌孙合力攻伐匈奴的希望。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