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 抗命

  十二月初,西域南北道汉军吏士齐聚于阗王城-西城。南道使者侍郎甘朱早已置办行装完毕,待得千人卫壁率领的北道汉军吏士一到,便要启行东归。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这不过是故人伤怀的惆怅,于阗国人的送别却是沉痛而又绝望。从南道使者宅邸到西城的东门,四面八方赶来的于阗国人重重叠叠。一年前,他们也曾重重叠叠簇拥着中夏节使中郎将傅推的使队;那时节,他们欢呼雀跃,举国欢庆于阗国的重获新生。可如今,同样摩肩擦踵的于阗国人,却都是声泪俱下、泣不成声。于阗举国弥漫着悲观之气,稚幼无知的于阗王,垂垂老矣的辅国侯,虎视眈眈的世仇莎车,猖獗凶暴的北道叛军,于阗国势危如累卵;于阗人即将战祸频仍,兵革不息,生灵涂炭。其他南道诸国降服于匈奴仆僮都尉,只是忍受横征暴敛和视为仆僮;可是于阗主幼国弱,世仇之国莎车又在近邻,恐有被莎车灭国之祸。

  老泪纵横的于阗辅国侯怀抱着稚幼的于阗王卓子,再次拜倒在南道使者侍郎甘朱脚下,老辅国侯和于阗幼王都在痛哭流涕。老辅国侯万分悲恸,拱手说道:“汉使如若离弃于阗而去,我等必定会再次被莎车灭国。难道老夫老而不死,只是为了眼睁睁地看着国破家亡吗?!”汉军吏士都感受老辅国侯恩德,纷纷施礼下拜,为之感泣落泪。于阗国人层层叠叠地拜伏在地,号哭之声如同山峦崩塌,哀戚之容也足以让山河变色。

  南道使者侍郎甘朱搀扶起于阗幼王和老辅国侯,喟叹道:“非我等不愿留下,实在是君命难违!惟愿幼主和老辅国侯善自珍重,承天庇佑!”

  老辅国侯看着甘侍郎上得轺车,七十多名汉军吏士即将车马东向。他仰天惨呼道:“上天亦要亡我于阗了吗?何以汉使都要弃绝于阗而去!老夫年迈,不堪再受亡国之辱!不忍眼睁睁地看着汉使离去!老夫的衰躯朽骨留在这世间,也是徒劳无益。”说着拔出腰间宝剑,凄然执刃于项下,横剑自刎。忠正老臣的鲜血涂染宝剑,老辅国侯悲怆倒下。

  众多于阗贵人和国人匍匐在老辅国侯的尸身前哀怮痛哭,西域汉军吏士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南道使者侍郎甘朱脸色苍白,半晌不知所措;千人卫壁感慨伤怀,落泪唏嘘不已。

  丁军候冷冷地环视四周凄然泪下的西域汉军吏士,厉声说道:“西域之人视我等为兄弟,我等弃之;西域之人视我等为父母,我等又弃之。今日,西域之人舍弃性命以相托,我等安忍再弃之!”众汉军吏士皆感激愤,拭去泪眼以待丁军候号令。

  丁军候昂然拔出环首刀,向天誓言道:“中夏虽大,无一寸多余;中夏虽广,无一尺可弃;中夏之众,无一士一民畏死。九世之仇,齐襄公犹然报之;轮台之恨,我等安敢忘之。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我等壮士七十余人,敢于立誓剿灭西域之匈奴胡虏。西域忠义万民皆亲附中夏,我等必死守西域以报之。上以奋扬天子万里之上的雄心,守护西域万民;下以慰藉列士九泉之下的忠魂,不教志士遗恨。今时今日,大汉疆界在此,宁死不退!”

  西域汉军吏士赫赫拔刀挥剑,攘臂高呼:“宁死不退!宁死不退!”众吏士皆愿追随丁军候保卫西域。悲泣的于阗国人闻听汉军吏士誓言留下,悲喜交加,纷纷涌上前来,紧紧拥抱着汉军吏士欣喜落泪,欢呼之声感天动地。

  鱼服虽然也随之感怀激荡,难掩悲喜之色,但旋即疑窦丛生。他隐隐约约觉得丁军候原本就无意纵放他西行乌孙,强要他一同随行来到于阗送别南道汉军吏士,便是要他随同西域汉军吏士一起抗命。北道汉军吏士势孤力薄,丁军候似乎早有鼓动西域全部汉军吏士抗命的预谋,可是在疏勒之时,从未见到丁军候结连部属吏士参与预谋,更未与统领北道汉军吏士的千人卫壁探讨此事;此刻,千人卫壁也是感动之余微露惊愕之色。丁军候此举应是有感而发,乘势而起鼓动众人,因势利导感奋的汉军吏士哗变。

  鱼服心中又蓦然升起了隐忧,抗拒君命,其罪当诛。虽然其情可悯,其行可原,但如今喜怒无常的天子和暴虐好杀的酷吏,会如何判决这些忠肝义胆的吏士和他们家人的命运呢?

  南道使者侍郎甘朱面如土色,举止失措,丁军候这是在公然抗拒君命,煽动西域汉军吏士哗变,他作为南道汉军吏士的官长也难逃罪责。南道功曹史韩雀呆若木鸡,在群情振奋的人群中瞠目结舌,任凭涌上来的于阗人热情相拥。千人卫壁虽然事发仓猝,但旋即镇定下来,他下令汉军吏士退回西城中商议下一步的行止。

  于阗王城-西城的南道使者宅邸中,西域南北道的汉军众吏商议撤留大计。城中宅邸外的于阗国人深感庆幸,正在欢呼庆祝。虽然一时激愤,慷慨誓言留下,但是激愤的热情终会归于冷静。即便汉军吏士抗命留下,中夏援军已绝,粮饷补给全无,诸国情形各异,汉军众吏需要细细筹谋抗命留下坚守的诸多事宜和隐忧。

  南道使者侍郎甘朱怒气冲冲,斥责道:“军候今日所作所为可曾思量了后果?抗拒君命,可是弃市灭族的死罪,己身被诛,还累及家族。诸君万勿为了一时激愤,而忘却阖家安危!”

  南道尉史楚轸说道:“如今的事态形势,既已誓言,义无旋踵,其势骑虎难下。汉军吏士已经退回城中,于阗人感激,众吏士振奋,只能骑猛虎长驱而行,勇往直前。形势危难所迫,壮士不得已而用命,天子必然明察而垂怜!”

  南道功曹史韩雀嗒然若丧,懊恼地说:“徒留无益!不待天子因罪夷灭我等家族,北道叛军旦夕可至,我等兵力微弱,势必难以抵挡。诸君何必为了一位行将就木的耄耋老者,而白白靡费我等性命。”

  丁军候冷冷地看了韩雀一眼,不悦地说道:“前次,老辅国侯深明大义,施以援手,力倡南道诸国和疏勒联军救援盘橐塞,南道诸国上万大军击败北道姑墨三国叛军。以此观之,南道诸国联军之兵可用!我等由此可以保留南道,相机进取北道。”

  甘侍郎满面忧惧之色,说道:“前次南道西面七国联军救援盘橐塞,七国倾国之兵仅能抗击北道姑墨三国而已,而北道叛离中夏、归附匈奴的却有十四国。一旦匈奴仆僮都尉纠集北道数万叛军,沿大漠中的河川向南侵犯,楼兰、扜弥、于阗、莎车、疏勒皆与北道河流相通,可谓防不胜防,何以能保留南道?!”

  南道主簿申苍沉吟片刻,说道:“楼兰临近凉州敦煌郡,汉军缓急有备,匈奴人不敢凌迫太甚。扜弥河已经多年不通,其道路湮灭,北道叛军不可行进扜弥。北道叛军侵犯南道诸国,惟有沿着于阗、莎车、疏勒三国的三条河川。其中莎车河、疏勒河二河流经盘橐山,若能据守盘橐塞,锁钥盘橐山,则莎车、疏勒二国安枕无忧。南道诸国中惟只有于阗,无关山塞垣屏障,其势堪忧!这也是于阗国人尤其心有惕惕的缘由。”

  丁军候笑道:“惟只有于阗?此事便更易可行了!南道列国同仇敌忾,众志成城。待到北道叛军真的从于阗河南下,扜弥军队攻袭其东,莎车、疏勒军队攻袭其西,左右夹击,必教贼寇有来无回!”

  南道使者侍郎甘朱、功曹史韩雀见到如今局面已经被哗变的西域汉军吏士裹挟,二人彷徨无计,六神无主;都恐惧于抗命灭族之祸,肝胆俱裂,惟有对望垂泪而已。丁军候命主记事史鱼服取来《西域山川诸国地势舆图》,西域南北道汉军众吏围拢在舆图前,指点山川地理,分析诸国军力形势。

  汉军掌控的西域城国为西域南道列国和西域北道的疏勒一国,共十二国军力如下:

  楼兰盟属四国:楼兰胜兵三千人,婼羌胜兵五百人,且末胜兵三百人,小宛胜兵二百人;

  扜弥盟属四国:扜弥胜兵五千人,精绝胜兵五百人,戎卢胜兵三百人,渠勒胜兵三百人;

  其余四国:于阗胜兵三千人,皮山胜兵五百人,莎车胜兵三千人,疏勒胜兵二千人;

  西域南道十一国和西域北道的疏勒,合十二国之兵,足有一万八千六百人。

  匈奴仆僮都尉掌控的西域城国为西域北道列国,共十四国军力如下:

  姑墨盟属三国:姑墨胜兵五千人,温宿胜兵二千人,尉头胜兵一千人;

  龟兹等三国:龟兹胜兵二万一千人,乌垒胜兵三百人,渠犁胜兵二百人;

  焉耆盟属四国:尉犁胜兵二千人,焉耆胜兵六千人,危须胜兵二千人,墨山胜兵一千人;

  车师盟属四国:车师胜兵五千人,郁立师胜兵四百人,狐胡胜兵一百人,小金附胜兵二百人;

  西域北道十四国,合十四国之兵,足有四万六千二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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