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泪别疏勒

  征和四年(公元前89年)十一月初,南道功曹史韩雀来到疏勒涅盘城,正式向北道吏士宣告天子的《轮台罪己诏》。西域汉军吏士将遵照天子之命全部东撤,沿着西域南道退入阳关。

  南道功曹史韩雀得意洋洋地宣读完诏书,笑容满面地环顾堂下的北道汉军吏士,他似乎对西域乱世之中苟全性命,不必再面对刀光剑影,即将生归中夏而心满意足。北道汉军孑遗的三十九名吏士沉默不语,有人已经潸然泪下,默默垂泣。即使南道主簿申苍先前已有预告,但是丁军候和千人卫壁仍然悲愤莫名,面色铁青,激愤得紧攥铁拳,浑身颤抖不已。

  天子之命难违,涅盘城中的北道汉军吏士整备行装,准备西行折返疏勒王城,拜别疏勒王;然后辗转前往于阗王城-西城,与南道使者侍郎甘朱属下的汉军吏士会合,一同沿着西域南道东撤阳关。

  丁军候的舍内,先前驻屯疏勒的几名吏士围坐火炉畔饮酒,神态憔悴而又颓唐,鱼服痴痴地拨弄着火中的炭烬。盘中的肉脯膏腴无人问津,一个个愁肠百结的男儿抱着马革酒囊,大口大口灌注着挏马酒。座中的汉家男儿默不作声,一个个酩酊大醉,然后颓然倒卧在火炉旁。丁军候已经醉了,他的眼睛布满血丝,仍旧一碗一碗地夹杂着葡萄醇酿和挏马酒鲸吞豪饮。

  火炉旁醉酲不省人事的汉家男儿东倒西歪,鼾声如雷。丁军候灌咽着闷酒,喃喃自语:“十年之功,毁于一旦!所得列国,一朝全休!千余忠魂,难以告祭!万里西域,无以复还。”

  他忽然咬牙切齿地恨恨骂道:“天子,刘彻,他初生之时名叫刘彘是吧!彘,就是猪,他就是一头猪!酸腐儒生说他:穷兵黩武,海内虚耗,户口减半;他就当真偃兵息武。他算什么英雄圣主?!始皇帝不派蒙恬率军三十万北逐匈奴,不派屠睢、赵佗领兵五十万南平百越,何来海内三十六郡康宁?天子不穷击匈奴,经略瓯越,何来华夏一十三州平靖?北狄之祸,亘古不变,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无有西域,何来乌孙,无乌孙之盟,何以荡尽北狄?!”

  醉酲昏乱的丁军候已经开始大放厥词,满嘴尽皆大逆不道之言,毫不避忌侧旁清醒的主记事史鱼服,或许他早已将自己属下患难与共的鱼服视为自己最亲近的僚佐私属。鱼服虽未饮酒,但闻听他辱骂天子,不由得血脉贲张,发尽上指冠。他紧紧攥着天子所赐的八服剑,愤怒的眼睛直直瞪着军候丁远,赫赫抽拭利刃,恨不能将这个悖逆不轨的狂夫碎尸万段。虽然他的祖母、父亲、兄弟、姐姐为天子所害,阖家悲惨灭门,仅余他一人遗存,但是他流淌的尊贵血脉,他骨子里的无限骄傲与荣光,断断容不得有人辱及天子的尊贵和盛誉。

  丁军候忽然凄厉地仰天呼号:“赵牡鸡!你回来吧!你听到了吗?天子已经下诏了,你马上就可以归家了,终于可以回归故里与你女儿团聚了,从此不用背井离乡了,从此不再天涯远离了。”鱼服愀然合上宝剑,掩面而泣,泪水簌簌地从掌缝指间落下。是啊!要是天子诏书去年的此时抵达,尉史赵昴该有多么欣喜若狂啊!他朝思暮想的回家终于可以得偿所愿,再也不用隔绝万里关山,日夜摩挲锦囊中的发丝,思念家中娇娇幼女。可是,尉史赵昴永远也回不去了,他和忠勇的大汉男儿一起埋骨在风沙肆虐的西域蛮荒大漠,永远离别故乡的亲人、妻子和儿女。忠肝义胆的大汉壮士遗恨万里黄沙,幸存的袍泽将带着无尽的哀愁和悲愤怏怏撤归中夏。

  南道功曹史韩雀和南道主簿申苍已经先期返回于阗王城-西城,等待北道汉军吏士终结疏勒琐事之后前来汇合。涅盘城中修养已无大碍的三十九名北道汉军吏士前往疏勒王城,向疏勒王辞行拜别。

  十一月中,三十九名北道汉军吏士抵达疏勒王城,天子的《轮台罪己诏》已经昭告西域列国,汉军吏士即将全部撤离西域。维护疏勒长治久安的汉军吏士即将撤走了,卫护疏勒国东北边鄙盘橐塞和涅盘城的汉军吏士即将撤走了;西域北道的诸国联军即将在匈奴仆僮都尉的统率下大举进犯,围攻北道唯一未归附匈奴的城国-疏勒。太平岁月不再,疏勒国即将大军压境,兵连祸结,风雨飘摇,最后还将不得不忍受匈奴人的横征暴敛,视若仆僮奴婢。

  疏勒王城全城国人痛哭流涕,涌上街头的疏勒人悲哀地团团簇拥着汉军吏士,依依不舍地牵扯着汉军吏士的襟袍,哽咽难言心中万般凄怆。疏勒王城南门洞口,送别的疏勒王和贵人再也无法抑制孤立无援的恐惧和悲伤,纷纷拜倒在地涕泪横流。疏勒王沉痛地说:“疏勒信赖中夏,犹如子女信赖父母;疏勒国人依靠汉军吏士,犹如姊妹依靠兄弟。军候行不得!汉军万万不可离去!”疏勒贵人们上前紧紧地抱着丁军候的马腿,苦苦哀求汉军吏士不要弃绝疏勒。

  丁军候紧紧拥抱着怀中的幼女丁零,难掩悲情,泣不成声,这是他妻子黎夫人的祖国,这是他辛苦经营数年的根基之地。虽然初至疏勒国饱受嘲弄和冷眼,可是数年来汉军吏士已经与疏勒人如鱼得水般融洽相处,并肩作战,生死与共,深情厚谊的疏勒军民在他眼中,早已和汉军袍泽无有区别。可是君命难违,抗拒天子诏命即是灭族之罪,汉军吏士有心留守,无力回天。

  稚幼无知的丁零还在探头张望,四处寻觅母亲的踪影。她仍然不明白自己的母亲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人世,她懵懵懂懂地牵扯着父亲的襟袍,询问母亲的身影。丁军候强作欢颜,拭去眼角的泪水,握着幼女的小手,悠悠地吟唱道:

  像设君室,静闲安些。

  高堂邃宇,槛层轩些。

  层台累榭,临高山些。

  网户朱缀,刻方连些。

  冬有实厦,夏室寒些。

  川谷径复,流潺谖些。

  光风转蕙,泛崇兰些。

  经堂入奥,朱尘筵些。

  砥室翠翘,挂曲琼些。

  翡翠珠被,烂齐光些。

  翦阿拂壁,罗帱张些。

  纂组绮缟,结琦璜些

  ……

  她的母亲已经去到了她们无法企及的世界。那里居室如常,珠光宝气罗列,二八侍女奉侍;翡翠色的帷帐缀饰高堂,赤红色的丹砂粉饰墙壁,雕栏玉砌,刻桷画栋。黎夫人正坐在堂前倚着阑干,微笑看着栏外的曲水清池,莲花已经开始绽放,联翩的荷叶田田,绽放的菡萏亭亭玉立,承露的莲叶田田连绵;紫茎碧草间,鱼儿翕动出串串珠泡,拂面清风徐来,风儿吹皱了一池春水。

  堂中的食案上,陈放着稻粢粟麦,黄粱白黍;大苦咸酸,辛甘调味,酱羹俱全。犍牛的蹄筋炖得酥烂,浓香扑鼻,最是肥美可口。调和好酸苦之酱,端上来鲜美的鯸鲐羹汤。清炖鳌鳖,炙烤羔羊,蘸上甘甜的柘浆。梅炙鸿鹄,盐焗凫鸭,还有滚油爆煎的鸿雁、鸠鸽香脆爽口。寒露鸡配上蠵鼊熬煮的羹汤,味香浓郁而脾胃不伤。胡麻饼,糯米糕,里面加入了很多的甘饴糖浆。琼浆玉液的美酒调合了甜美的蜂蜜,斟满羽觞可以无尽地品尝。挤榨酒糟中浊醪,澄清过滤成清醇,加入深窟窖藏的冰粒,醇厚馥香又冰冽清凉,尽可以畅饮酲醉。豪华丰盛的筵席之上,黎夫人可以长久不尽地永享美食。

  盛宴未尽,乐舞缤纷。钟鸣响若环佩,鼙鼓声振肺腑,新作的乐歌轻盈婉转地吟唱。唱罢《涉江》再唱《采菱》,那一曲《阳阿》最是清丽悠扬。黎夫人已经不胜酒力,她雪白的容颜更显酡红,碧瞳灼灼,脉脉含情,目光秋波流转、碧水微澜。她披着锦绣的轻柔罗衣,曼妙华丽却无夷狄的奇迥怪异;长若飞流的赤发云鬓,繁若孔雀的步摇华冠,璀璨夺目,明艳动人。堂中二八年华的舞伎缤纷齐整,踏歌而行,宛若鸿雁齐飞,翩翩旋转,恍若杨柳婆娑。管弦丝竹之声悠扬,钟鼓金石之气激荡,亭台楼阁铿锵声中震响,高亢的长歌余音绕梁。繁华喧闹的乐舞之中,黎夫人永远都不会感到落寞寂寥。

  丁军候给女儿吟唱的是楚歌《招魂》。当日收聚轮台溃兵祭祀亡灵,主祭的循行邹娄也曾吟唱这一曲《招魂》,那是在祈祷战死沙场的忠魂早日回归故里。今日丁军候所吟唱的《招魂》,却是在抚慰天真无邪的女儿,曲辞中描绘了一个高阁明堂、鲜衣玉食、繁华似锦的天上人间。

  丁军候努力地咧开嘴,抚摸着女儿粉嫩的脸庞,对她轻轻地说道:“小丁零!你的阿母没有离去,她仍然在天上看着你呢!”

  歌声悲怆,言辞凄凉,鱼服和众吏士闻者落泪,听者伤心,心中凄苦万状。北道汉军吏士早已知晓主记事史鱼服不会和他们一起东撤中夏,他是已然故去的使乌孙节使中郎将傅推的部属书佐。征和三年(公元前90年)七月末,出使乌孙的中夏使队余部被姑墨叛军俘虏,在盘橐山前被丁军候率领的疏勒军队所救;丁军候贪慕鱼服的《左传》策对之才,千方百计地纳入帐下效力,鱼服早已和丁军候约定西域北道叛乱平靖后前往乌孙。此刻,北道叛乱依然未平靖,但西域汉军已经全部撤离,鱼服徒留无益,他将孤身一人前往乌孙赤谷城奉侍楚公主。从疏勒经捐毒逾越白山去赤谷城,一路上崇山峻岭,山势险阻;可丁军候却并无只言片语交代行程,也未有安排置装和旅途嘱托。鱼服以为丁军候胸中烦闷、心绪不宁,也就不以为意。反正留居丁军候属下这一年多来,他已根据众吏士的描述,绘制出了《西域山川诸国地势舆图》,通熟西域山川道路,辗转跋涉西行,亦可抵达乌孙赤谷城。

  离开疏勒王城之后,鱼服正要向丁军候和一众北道汉军吏士辞行,孤身上路,前往乌孙。丁军候忽然叫住了他,让他一同前往于阗,行去乌孙之前,先向集聚于阗西城的南道汉军吏士辞行。众人不觉有些惊愕,疏勒东行于阗尚有一千三百二十里,鱼服一往一来,便是二千六百四十里;而疏勒北行乌孙尚有二千多里,而且多为攀爬难行的山路,如此辗转往来于疏勒和于阗,徒然靡费时日。即使鱼服未及向南道吏士辞行,以他年少位卑,又是孤身远行,南道众人也必然不以为意。

  鱼服虽然也觉得错愕,但是念及南道汉军吏士的二次恩怀,也就听从丁军候的安排。去年出使乌孙的节使中郎将使队颇得南道吏士照拂,今年又得南道吏士率领南道诸国联军解救北道汉军吏士;是以去到于阗,向南道汉军吏士一并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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