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病榻论相

  征和四年(公元前89年)十月末,盘橐塞之围解除之后,南道尉史楚轸统领南道七国军队先行撤军回到南道,疏勒都尉也率领大部疏勒军队返回疏勒王城,留下四百名疏勒兵士戍守盘橐塞和涅盘城。随同南道七国联军前来的南道主簿申苍却并没有折返于阗,他似乎只是为了协助鱼服照料虚弱的北道吏士,可是鱼服知晓主簿申苍是待得众人调理安妥,再预先告知北道吏士那个悲伤的消息。不日,南道使者侍郎甘朱将会正式派人前来宣告天子的《轮台罪己诏》,西域南北道的汉军吏士将会全部撤出西域,沿着西域南道退入阳关,回到中夏。

  而鱼服却永远也回不去中夏故土了,他的负罪之身难以解脱,此生仍将流亡西域蛮荒之地。他将离别并肩作战浴血厮杀一年多的汉军袍泽,孤身一人前往乌孙,从疏勒经捐毒走白山的崇山峻岭去乌孙赤谷城,托庇于楚公主刘解忧座下。

  涅盘城的城长宅邸内弥漫着浓郁的胡椒熬煮腥膻的香气。盘橐塞中三十六名虚弱疲敝的汉军吏士被转移到涅盘城中,安歇病榻,调养生息;饥馑之人脾寒胃虚,众人连日来都仅以羹汤滋补入食。

  虽然久未得到长安消息,千人卫壁和丁军候还是恍恍惚惚听闻朝廷新拜了丞相,这已经是天子任命的第十三位宰相了。天子先后任命的十三任丞相中,多为外戚勋贵,其他或是军功擢升,或是循吏递补。

  第一任建陵侯卫绾是服侍太宗孝文皇帝、孝景皇帝和今上的三朝元老,敦厚持重,免职;

  第二任魏其侯窦婴是太皇太后窦氏的戚族,也是平定七国之乱的大将军,免职,后弃市;

  第三任柏至侯许昌,乃是太祖高皇帝功臣柏至侯许温之孙,免职;

  第四任武安侯田蚡,则是外戚,皇太后王氏同母弟,暴卒于任上;

  第五任平棘侯薛泽,乃是太祖高皇帝功臣广平侯薛欧之孙,免职;

  第六任平津侯公孙弘,起于博士,为儒家经师,却也糅合法家刑名,深为天子嘉许,卒于任上;

  第七任乐安侯李蔡,随同大司马长平烈侯卫青北伐匈奴,战功卓著,问罪自杀;

  第八任武强侯庄青翟,乃是太祖高皇帝功臣武强侯庄不职之孙,下狱自杀;

  第九任高陵侯赵周,其父楚国太傅赵夷吾不从七国之乱被杀,因父功封侯,下狱自杀;

  第十任牧丘侯石庆,谨言慎行的“万石君”石奋的四子,其兄弟四人皆是二千石大吏,卒于任上;

  第十一任葛绎侯公孙贺,其妻卫氏,乃是卫皇后外戚,七次北伐匈奴,战功显赫,巫蛊之祸下狱诛杀,灭族;

  第十二任澎侯刘屈氂,中山靖王刘胜之子,下狱腰斩,其妻枭首示众。

  斜倚病榻的丁军候拍着草枕,大笑道:“太祖高皇帝相国仅只酂文终侯(注:萧何)一人;其后,孝惠皇帝、太宗孝文皇帝、孝景皇帝的丞相都不过五人;可是今上天子的丞相却已有十三人之多,还大半不得善终,横死者七人,其中因罪下狱死者五人。难怪当初葛绎侯公孙氏拜相,便视之为畏途,虽然身为披坚执锐的大将,却不惜涕泪横流苦苦推辞相印。这位新任丞相倒是勇气可嘉,可堪敢死之士,为食万石俸禄,不惜身家性命。”

  高卧病榻的千人卫壁惋惜地说道:“天子外尊儒术,内崇法家刑名。法家之术: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切决断于法令。所以商鞅横死,韩非子自尽,李斯腰斩,诸多法家人物虽位列卿相,也不得身免。何况外戚骄横豪奢,武将莽撞粗疏,循吏积怨聚谤,身为丞相宰辅更是动辄得咎,堕入诏狱酷吏彀中。丞相难为,也是可怜可叹!”

  丁军候不以为然地说道:“军国大计,长安政令,不出于丞相已久矣!丞相悬位无损于社稷祸福,有无丞相无关紧要;去年丞相澎侯腰斩至今,不也是数月相位空悬。丞相虽为三公之首,亦不过是木偶泥胎,端坐庙堂台阁之上,空受焚香祷告而已。外朝丞相以下至六百石长吏,不过是案牍劳形,调度徭役,征收赋税,沦为中朝掾属书吏;中朝的大司马、左右前后将军、侍中、常侍、散骑诸吏,才是筹谋算策,中枢决断,典掌戎机,实为辅国理政的将相。”

  曾任职侍中的鱼服暗暗吃惊,原以为丁军候粗鄙无识,可居然洞悉天子分权之策。雄才大略的天子即位之初,内制于太皇太后窦氏专政,外困于丞相权重,征伐四夷的战事也多为朝堂众多大臣掣肘。天子便将原本召集列侯、将军、近臣在内朝商议机密谋略的重臣会议定为常制,是为中朝之局,一切军国大事也多在中朝筹谋定夺。为方便中朝议事的重臣出入宫廷,多有加侍中官衔,纳入皇帝侍从之列。鱼服为侍中之时,名重一时的名将贤臣大多已经凋零,但是掌握中枢的侍中重臣比比皆是,权柄尤重于外朝丞相。虽然那是尚且年幼,但奉侍天子侧旁的鱼服也得以耳闻目睹身怀韬略的中朝重臣们议事,纵横捭阖,论及天下大势;樽俎之间,而折冲千里之外。

  千人卫壁叹了一口气,说道:“丞相者,百官之长,掌丞天子,助理万机。先相国曲逆献侯陈公(注:陈平)有言:‘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遂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也。’虽然今上天子分中朝、外朝,本朝丞相失去中枢决策之要务,但丞相调节阴阳、亲附百姓之职仍然责任深重。所以丞相人选不可不慎之又慎,万勿择选尸位素餐之人。”

  今年六月拜相的第十三任丞相富民侯田千秋,传言他只是起自于太祖高皇帝陵寝的一名郎官,既非平津侯公孙弘的经学儒术之材,也无乐安侯李蔡、葛绎侯公孙贺的军功战绩,只不过凭籍一言说中天子心意,旬月之内便能拜相封侯,实乃前所未见的奇事。千人卫壁对新任丞相田千秋的传奇经历颇为好奇,一言拜相封侯更是匪夷所思,便请南道主簿申苍详解。

  南道主簿申苍说道:“丞相富民侯田公之际遇可比郑国大夫颍考叔、秦国上卿茅焦,虽然仅只言片语,却幡然重振人伦纲常之道。”

  郑国大夫颍考叔、秦国上卿茅焦都是春秋战国时代的亢直之士、敢谏之臣。郑桓公和秦王政都因母后乱政,悍然放逐、禁锢亲生母亲,此举有违孝道人伦,也损害了国家和君主声名。二位贤士直言切谏,导引君王幡然醒悟,得以母子重新和好,至亲骨肉团聚,人伦复振,社稷安宁。

  南道主簿申苍接着说道:“征和二年(公元前91年)七月长安巫蛊之变,八月辛亥(初八)卫太子含冤自尽,天下士民冤之。田公任职太祖高皇帝的陵寝郎,去年(公元前90年)九月上书天子曰:子弄父兵,罪当笞;天子之子过误杀人,当何罪哉!臣尝梦见一白头翁教臣言。天子见书深有感触,对卫太子之事也幡然醒悟,召见田公,对他说:‘父子之间,人所难言也,公独明其不然。此高庙神灵使公教我,公当遂为吾辅佐。’当即拜田公为大鸿胪。不过旬月,今年(公元前89年)六月丁巳(二十五日)便拜田公为丞相,封富民侯。”

  丁军候揉了揉草枕,又大笑说道:“天子既已追悔卫太子之事,那些踏着太子尸骸拜将封侯的渔利小人大祸临头了。甘为老父杀子的利刃鹰犬,一旦老父翻悔,逞凶利刃尚且远掷,喋血鹰犬安能善终。前日里东风压西风,今日便要西风压东风;晋国大夫吕省、郤芮也算一时豪杰,卷入公侯纷争,也不免横竖受戮。长安城里的公卿大夫,恐怕又要遭遇血雨腥风了。”

  南道主簿申苍点点头,说道:“去年(公元前90年)六月,丞相澎侯(注:刘屈氂)被腰斩,固然因为与其姻亲贰师将军海西侯(注:李广利)私订储君,以人臣妄图置立人主,触犯天子忌讳。可是以我度之,安知不是当年巫蛊之变的长安城中,丞相刘氏领兵苦苦相逼卫太子,而留下的祸殃。”

  南道主簿申苍继续说道:“田公上书之后,酿成巫蛊之祸的绣衣使者水衡都尉江充被诛灭三族,诬告太子谋反的黄门苏文被烧死横桥,听说在湖县泉鸠里对太子兵刃相加的人,最初被任命为北地太守,后也遭灭族。天子修筑思子(敏感瓷啊敏感瓷)宫,又在太子自杀的湖县建造归来望思之台。”

  南道主簿申苍感慨地说:“虽然天子有追悔莫及之意,但是亡者不能复生,皇帝尊威不可堕失。卫太子遗恨黄泉,却不能昭雪于天下,董狐之笔,仍是卫太子倡乱于长安。天子只能深藏痛惜之情,以怜悯之心惠及天下万民,稍稍消减愧疚之意。”

  他看了看千人卫壁和丁军候,沉吟着说道:“天子垂怜天下万民疲敝,禁苛暴,减赋税,与民休息;或将偃武息戈,停止征伐匈奴的战事。轮台已经沦陷,失去北道屏障,南道无险可守;西域汉军人数稀少,微弱难支,进退失据,天子或将下令我等撤归阳关之内。”

  千人卫壁惊讶地问道:“何以沦落到此等地步?!天子不再派兵收复轮台了吗?西域为中夏之肩膀,乌孙为中夏之臂膀,博望侯联合乌孙共击匈奴之策,已经筹谋了三十余年,中夏与匈奴征战都已经四十余年。若弃绝西域,自断臂膀,何以抗击匈奴?”

  丁军候也悲愤地问道:“十年之功,一朝殆尽!汉军吏士辛苦经营上十年的西域拱手相让与匈奴人,何以告慰一千多名埋骨西域大漠的列士?何以祭拜在蛮荒之地艰苦跋涉十七年的博望侯(注:张骞)?”

  南道主簿申苍看了一眼黯然神伤的鱼服,长叹一声,默然不语。这是备受煎熬的时刻,等待图穷匕见的那一刻,是最磨折人心的过程。他已经将最坏的局面和盘托出,等待北道汉军吏士的是泪洒万里黄沙的悲情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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