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涅盘城之战狼突

  山崩地动的震撼之后,城头军民呆立片刻,旋即击掌相庆,欢呼雀跃起来。坍塌的西垣阻绝开城垣内外的敌军,暂时不用忧惧大队敌军人马源源不断地穿垣而入,突入城中的敌军即将成为瓮中之鳖、刀俎鱼肉、待屠羔羊。

  城垣上飘扬着嚣飞的尘烟,在欣喜涌动跳跃的疏勒兵士人群中,士史鲁奎瘦削的身躯摇摇晃晃,他咧开嘴,流下泪,似哭似笑;最后瘫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嚎啕大哭。那是千钧重压突然化解于无形的轻松释然,那是如释重负后欣喜若狂的甘甜男儿泪。

  外城千余名军民的生死性命就系于方才崩塌那一刻,士史鲁奎不惜抗命丁军候,死死拖宕时间,置之死地而后生,就是寄希望于已然崩裂的城垣坍塌倒下。但是,城垣要是迟迟不坍塌,潮涌澎湃的姑墨三国联军的大军突入城内,会将全城军民吞没;即使城垣南北守军加紧封闭城垣西面缺口,也已经为时已晚,全城一千多军民中的大半人等将会死无葬身之地。

  丁军候也潸然泪下,他俯下身躯紧紧拥抱着士史鲁奎,两个人相拥一起,相对大笑,涕泪横流。这一刻,鱼服似乎明白了市井无赖般的丁军候能够收服一众凶悍歹毒的大盗巨贼的缘由。

  坍塌的城垣尘土仍在朔风中弥漫,长串的蜈蚣灯在夜空尘烟中耀眼夺目。从惊愕、欣喜、欢呼之后醒悟过来的疏勒兵士将燃烧的柴薪草垛抛向已然坍塌的西垣,叠积的土堆上烈火熊熊,分隔开城内和城外的敌军。

  城内的四百多名敌军兵卒刚从城垣坍塌中惊魂甫定,看到西垣土堆上的冲天大火,马上醒悟过来自己已然被疏勒人包围。他们一边试图向城内突进,一边也寄希望于城外救援。

  敌军的西面是坍塌的西垣,疏勒军民正在不断添加着柴薪和草垛,土堆上烈火熊熊燃烧,隔绝突入城内的敌军退路。

  敌军的北面是新修筑的内城,有完备的壕沟、鹿角、坚固城垣。丁军候没有派出一兵一卒驻守,因为乱军之众无攻城器具,向壕沟、鹿角、坚壁城垣连续发起挑战突击,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敌军的南面是尉史赵昴守御的城垣,虽然墙垣残破,但是应对突入城中张皇失措的敌军仍是绰绰有余。

  敌军的东面是城中的空地,似乎可以突入求生。正当他们的骑兵向东突击,步卒竖立着木盾躲在战马后面前行,却绝望地看到一排排籍车、行栈、行楼徐徐推进过来。这是从城垣各处陆续撤下来的战具,籍车、行栈、行楼隆隆前行,如同移动的城垣壁垒。

  敌军骑兵冲到籍车、行栈、行楼用长矛戳刺,但是掩蔽在战具后的疏勒兵士毫发无伤,反而从战具后伸出无数只锋利的锋刃击刺着马腹。战马嘶鸣,匍匐倒地,敌军骑兵在移动的壁垒前不占半分优势,只得狼狈后撤。

  大批疏勒兵士掩蔽在战具后射出箭矢,瓢泼大雨般的箭矢倾泻而下,敌军人马悲惨地哀鸣惨叫,外围的人马身上箭如猬集,蠕蠕而动的四百多名敌军人马嘈杂地拥挤在一起,人群脚下,血泊润湿了地上的砂土。

  士史鲁奎指挥着以战具为壁垒的疏勒兵卒重重推进,敌军人马如同被聚集挤压的胡麻榨油,每一步后退的脚下都滴洒出滩滩血迹。

  城外的敌军知道突入城中的兵卒被围困,大批兵卒又从城垣北面和南面大举架梯、飞钩、套索加紧攻城。尉史赵昴守御南面城垣,丁军候和涅盘城长在北面城垣上守御。外城原本即将放弃,城垣上的战具大多被抽调到城下围堵从西垣突入城内的四百多名敌军。攻城敌军来势凶猛,城垣上防御战具缺乏,守城的疏勒兵士渐渐感到不支,城垣上守军形势岌岌可危。

  丁军候用马矟奋勇地刺死爬上城堞的敌军,回过头来粗重地喘息,睁着血红的眼睛恨恨地瞪向鱼服,他正挥剑奋力砍断城堞上套索。

  丁军候对着鱼服厉声叱骂道:“豫且!你速速下去告知奎狼,他若不能在半个时辰内屠尽那群猪狗,老夫活剥了他的狼皮!生拆了他的狼骨!嚼其狼肉!饮其狼血!”

  城垣残破危如累卵,守城吏士命悬一线,战况激烈九死一生,军情危险十万火急。丁军候已经全然不顾方才还拥抱在一起大笑一起感泣的袍泽情深,前一刻尚在涕泪交加、情真意切,此刻便是咬牙切齿、破口大骂。

  鱼服躬身应诺,操持宝剑飞奔下城垣,西垣一角尚有二百多名敌军兵卒负隅顽抗,他们将战死同伴的人马堆叠起来,也筑成血肉的坚壁垂死挣扎。血肉的壁垒和木械的壁垒在血泊中反复绞杀,攻防双方的战况陷入血肉化成的泥沼里胶着。

  鱼服向士史鲁奎一字不落地传达了丁军候的命令,士史鲁奎向城头回望了一眼,不到万分危急,丁军候断然不会大发雷霆震怒。士史鲁奎火速从疏勒丁壮和汉军吏士中抽调出一百名敢死士,立即突入肉搏,解决最后困兽犹斗的敌军。

  鲁奎操持着长剑,发出冲锋的呐喊:“啊~哦~呜!”率先跃下箱架,向负隅顽抗的敌军冲去。他一贯阴鸷沉闷,临阵仰天呼号却是一连串奇异尖利的长声嘶吼,倒是颇似狼嗥,倒也不负奎狼的外号。壁垒后的敢死士从箱架后纷纷纵身跳下,挥着长矛利剑向困兽犹斗的敌军冲去。

  弥漫夜空的尘烟灰土还未散尽,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飘散下来,已经记不清这是九月围城以来的第几场雪了,但这次的雪片似乎分外的硕大,似乎也是为了掩盖这块即将惨烈搏杀而赤血涂染的大地。

  寒冥凛冽的漫天风雪中,鱼服热血沸腾。虽然鲁奎没有挑选自己参加陷阵的敢死士,但是值此危急存亡之际,已经由不得自己考虑生死。困兽之斗的敌军若死,城垣上的守军尚能活命;困兽之斗的敌军若存,城垣上,甚至大部分城内军民都将被敌军里应外合、内外夹击而伏尸街巷。丁军候说过,战阵之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没有谁会比谁高尚!同样,生死之际,也没有谁会比谁高贵!只有血战遗存下来的人,才能笑谈高尚和高贵!他挥着宝剑,追随着纷纷跃下的敢死士向敌军冲去。

  漫天风雪中,困兽之斗的敌军惊恐地向冲杀上来的敢死士射出纷飞的箭矢,刚劲的箭矢和簌簌的声响不断从鱼服眼旁、耳旁掠过,迎面的鹅毛雪片也几乎遮蔽了他的双眼。鱼服身旁不断有疏勒兵士中箭倒下,他的身上的铜甲也被射中过几枝箭矢,幸而正中甲片,未伤及皮肉。他迎着纷飞的大雪和箭矢激烈地奔跑着,只有努力冲到敌军面前,才不会被箭矢射中,敌军的弓箭才会失去用武之地。到那时,就只剩下短兵相接的拼死肉搏了。

  鱼服跃上人马尸骸堆叠的壁垒,在弥漫天际的大雪中奋勇地挥舞宝剑,斩杀着垂死挣扎的敌军。他矫健的剑术,锋利的剑锷,瘦小的身躯,在一众高大重甲的敌军兵卒中大展神威。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剑下死伤了多少人,他也分不清自己脚下倒卧的是同袍还是敌人的尸骸,他也不知道自己衣甲上润湿的是融化的雪水还是鲜血,他更不知道那鲜血是自己的血还是敌人的血。此刻,只有杀尽敌人才能让自己存活下来。他童稚的嗓音尖利地嘶吼着,凌厉的剑光在白色的雪花中飞溅起一片片赤色的血瓣。

  他知道自己的肩胛被敌人刺中了,他也知道自己的胫腓被敌人刺中了,他也知道不远处的雪幕中,十几个敌军因为自己的勇武正向自己围攻上来,可是他已经不能停歇下来了。敌我肉搏之中,停歇下来就意味着自己的空门会被敌人刺穿,意味着倒下,意味着死亡。他身上的铜甲残破,血浸襟袍,仍然在疯狂地砍杀着敌军。

  一个高大瘦削的身影挟着风雪闪到他的身后,他正要挥剑砍去。“豫且!”一个熟悉的声音惊呼,他眼光一瞥,原来是士史鲁奎冲到自己身后护佑后背。他的剑光一抬,从鲁奎的玄甲前掠过,削开鹅毛雪片,旋即又翻转剑锷,从侧旁的几个敌军的胸前划过。敌军的胸甲铜片纷纷坠落,锐利的剑锋劈开甲片,在敌军胸前留下深深的血槽。

  士史鲁奎的左脚受伤甚重,他的牛革靴残破,靴头已然被利刃斫开,脚趾处血肉模糊。他被仆倒在地垂死挣扎的敌军斩断了脚背,此刻行走颇为不便。

  生死之际来不及寒暄慰问,鱼服和鲁奎在大雪中背靠背并肩作战,各自独挡一面,各自也将自己的生死托付给了对方。两把西域汉军中最犀利的剑汇合在一起,二人紧紧地靠背相依辗转移动,如同一个镶嵌锋刃的旋转车轮。纷纷雪花中,剑光车轮所经之处,敌军血肉横飞,惨叫着仆倒在雪地里。

  风雪中难解难分的胶着战势渐见分晓,一百零二名敢死士勇猛冲杀下,困兽之斗的二百多名敌军兵卒战死一百八十余人。后队的循行邹娄率领后续的丁壮和妇老,挥着斧锤连挺、锄锹镰杵一拥而上,夹杂着乱箭、飞石和柱木。顷刻间,剩下的三十多名敌军兵卒在雪地里脑浆迸裂、残臂断腿、全尸无存,血泊染红了薄薄的白雪。至此,突入城中的四百多名敌军兵卒被全部歼灭。此时,距离丁军候严辞限定的半个时辰,五分时刻,尚还有一分时刻。

  士史鲁奎扶着鱼服的肩头,在风雪中一瘸一拐地艰难走着,士史鲁奎吩咐循行邹娄率领全城老幼妇孺将战死敌军的兵器、铠甲悉数搜集扒落下来。士史鲁奎和鱼服二人带领城下的丁壮,冒着漫天风雪和纷飞的箭矢登上城垣,协助丁军候、涅盘城长和尉史赵昴的守城兵士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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