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驰刑徒

  仲秋八月,丁军候率领的一千疏勒军队执掌着汉军旌旗,吹奏着汉军鼓乐横吹曲《出塞》,一路鼓噪东行。鱼服看着狐假虎威的这一幕,深感有些不伦不类。可是如今汉军新败,势力已衰,有这些疏勒兵卒滥竽充数或许还能威慑已经叛离的北道诸国。日入宿营之时,疏勒兵卒也是遵照丁军候的军令,广设帷幕营帐,寨栅密布旌旗,营中遍燃篝火,大张旗鼓,虚张声势,这区区一千兵卒的营寨看起来似乎像足有三五千兵卒的大营。

  丁军候属下的二十名汉军吏士平日里军容不整、散漫不羁,日间行军一路嬉闹肆意,夜间躲在营寨角落处暗地里聚赌纵酒,毫无品行可言,丁军候却是熟若无睹,无动于衷。鱼服在长安所见南北军将士都是军容整肃、威严端正,一路随节使而来的属下一众南北军吏士也是甲胄鲜明、威风凛凛。见惯了虎贲武士,反观这些市井氓隶,这让鱼服颇有些大失所望。

  有一日夜宿军帐中,鱼服半夜醒来惊觉从不离身的宝剑失窃,鱼服一向谨小慎微,举止警觉,可居然不知何时何人能够乘其不备盗走宝剑。困窘之下,他只得诉于丁军候查问,丁军候倒是直接唤出帐下一个瘦瘪猥琐的汉军兵卒,一番笑骂叱责之下,那个汉军兵卒才嗤嗤讪笑着缴出鱼服的宝剑,看来是久于此道的蟊贼,其后却也未见丁军候责罚。鱼服问丁军候为何不惩治窃盗之人,丁军候不以为然地说,西域汉军吏士皆是刑余戴罪之人,鸡鸣狗盗之徒,罪至大不过一死,可这些吏士多半都是生寄死归之辈,责之无损,罚之无伤,非杀人殴斗危及性命之事,无处置必要。

  鱼服先前听闻节使说起过,西域边鄙蛮荒之地,远离中夏万里,寻常边郡的戍卒一年更番服役,还不足以抵万里行程所耗费的时日;戍卒不能持久戍边,所以屯戍西域的多为谪戍之人,也就是驰刑徒和七谪士。

  驰刑徒为免刑罪人;七谪士为“吏有罪一,亡命二,赘壻三,贾人四,故有市籍五,父母有市籍六,大父母有籍七”;其后亡命脱籍者、郡国豪强、侠客、恶少年、奴隶仆僮亦在征发谪戍之列。

  太史令讲论《春秋》时,曾品评过先秦兵制。军旅征战之事,乃是忠君报国荣誉之举,有进爵封赏掳获之利,故而先秦三代之时,征发从军的都是士大夫和庶民,无爵的“士伍”以下如闾左贱民、刑徒罪吏、奴隶仆僮都没有资格服正卒,无军功也就无以免籍赏赐,更无军需掳获可得。

  春秋季世,天下混战,兵员不足,危急之时诸侯列国也曾征发死囚、刑徒、逆旅、赘壻、后父、闾左贱民、奴隶仆僮充军,从事冒锋矢冲锋陷阵、负土填壕的敢死之任,但不是常制。始皇帝统一天下后,以疆域广袤,郡县士卒长久更戍驻屯不便,大量征发刑徒、七科谪充军。北逐匈奴,南定越闽,都是用的刑徒兵、七科谪兵。秦律森严,天下庶民沦为刑徒者比比皆是,倒是兵员不缺。始皇帝自诩:“黔首安宁,不用兵革”、“菑害绝息,永偃戎兵”、“黎庶无繇,天下咸抚”,不用征发庶民正卒便可以安定天下。刑徒负罪之身,得军功不足以赏,惟赎罪而已,所以其后大战多用此法征发天下罪人。

  本朝沿袭先秦兵制,禁止商贾、刑徒、奴隶仆僮为正卒。长安南北军中的北军为三辅屯士和优选良家子的八校尉营;南军为更番的各州郡卫士;郎卫为郎官、羽林、期门等天子侍卫,乃是经过赀选、察举、恩荫、军功特拜的天下俊士、茂才、良家子、世家子和勋贵子弟;边兵则是更番的各州郡戍卒。节使中郎将属下卫士便是北军屯士,节使中郎将和长史期门隶属郎卫,副使卫候和候丞出自南军更番的州郡卫士。

  除了征发三辅和郡国正卒,辅以归义的越、胡、羌、匈奴诸族为骑士,大战之时才征发刑徒罪人充军从征。今上西征大宛和北征匈奴之时,便是依照始皇帝的征发“谪戍”兵制,征发“天下谪民”、“谪戍”、“七科谪”充军从征。

  天汉二年,因岁值灾年饥馑无食,南阳、楚、齐、燕、赵等地流民四起,逐渐聚集为大股的盗贼流寇,攻略城邑,劫掠郡县,杀戮官吏。虽然其后不久平息,但是盗寇余众被谪戍徙边,其谪戍在西域者甚多。其他制贩私盐、私自冶铸、私榷酒酤,因违法犯禁谪戍在西域者亦不在少数。

  西域北道使者校尉属下的屯田士多为南阳、楚、齐、燕、赵起事的盗寇和罪吏之类的驰刑徒,西域南道使者侍郎属下据说多是违法犯禁的贩夫行商,如东海制贩私盐的盐贼,蜀地私酿醇醪的酒徒。节使吏士身居京师,霑沐王化,诗书礼乐耳濡目染,言谈举止谦谦威仪;西域吏士处于蛮荒边鄙,均是化外之民,本就混迹市井街闾,兼又身负横暴犯禁之罪,自然行事乖张不合法度。

  大盗、蟊贼、罪吏、亡命徒、豪强、侠客、恶少年、商贾、赘婿、奴隶、仆僮,这些朝堂之上的士大夫所不齿的刑余罪人、市井宵小、卑贱奴仆,如今却是中夏在西域仅存的最后一支力量。

  鱼服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生于天潢贵胄之家,长于深宫禁苑之内,师从长者都是公卿大夫、谦谦君子,如今却要与这些卑鄙不堪的泼皮无赖之徒为伍,他不禁摇头叹息。

  东行十余日,疏勒军东行五百里后便安营扎寨止步不前。鱼服本以为丁军候率军东行是去援救轮台被围的北道吏士,可是丁军候毫无进兵之意,每日里与一众属下在营中斗酒豪饮。

  食时时分,丁军候和部属吏士在帐内朝食,众吏士也没有节使诸士那样讲究循规蹈矩,一众伧夫俗吏之辈饕餮而食,操持匕首削骨大嚼,仪态粗鄙不堪。

  丁军候扔下羊胛,吮了吮油腻的指头,对着属下司理文书简牍的循行邹娄笑骂道:“邹卢,你之前卜算的那套卦辞,说什么此番东行有大益,哪里应验了?!金帛虽有,却被姑墨三国抢掠一空;伎女也有,那是楚公主之属。救下中郎将部属,还反搭上我好些人马钱粮,倒是不得反失的亏本买卖!”

  邹卢与韩地细犬韩卢一样,都是狡犬之意;邹娄蜂目豺声,面色黝黑,举止卑谦,确有几分狡犬之态。可邹娄却对军候粗鄙的辱骂好像毫不介怀,反而微笑着说:“焉耆三国发难,渠犁必无幸免,如今轮台退往玉门关的东路已绝,田校尉余部必向西行。或沿扜弥河道南撤扜弥,或沿于阗河道南退于阗,或沿疏勒河道西保疏勒;我部扎营于扜弥河口,无论轮台余部西退何处,都要途经此地。救下轮台汉军余部,天子必录有功,这就是军候所得大益啊!”

  尉史赵昴沉吟片刻,磕磕巴巴地说道:“前,前有龟兹,后,后有姑墨三国,如今皆是敌,敌国。我,我等以疏勒兵卒冒充,汉,汉军虚张声势,诈,诈唬一下姑墨三小国尚可,可,可龟兹乃是北道,大,大国,不会被轻易蒙骗。一旦交锋,冲,冲突起来,必,必然察觉,那时龟兹,攻,攻于前,姑墨三国,攻,攻于后,我等难以全,全,身而退。疏勒兵卒不比我部,驰,驰刑士,驰,驰刑士又不比北军卫士,北,北军卫士尚且全军覆没,疏勒兵卒,必,必定难以抵挡北道诸国联军。”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尉史赵昴原来有口吃之患,众人听得甚为费力,不过他的话语却也是切中要害,众人脸色也沉郁下来。

  面色阴鸷的士史鲁奎冷笑道:“怎么?赵牡鸡怯阵了?要是贪生怕死,当初留在涅盘城中收粟饲鸡便是,何苦来此冒充壮士。”

  尉史赵昴涨红了脸,争辩道:“我,我不似你这亡,亡命之徒,急,急公仗义也要看,看当下局势,若我等,兵,兵败,疏勒军队不保,疏勒王畏惧,必,必定倒向北道叛离诸国。到那时唯一连通乌孙的途径,断,断绝,损兵事小,联合乌孙,抗,抗击匈奴之,大,大计自此丧功。如今,速,速保疏勒为上!”

  鱼服听闻这位士史鲁奎是山东豪侠,轻生死重义气,崇尚解危济困,据说此次出兵解救轮台被围汉军也是他力主成行。他虽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惜性命,慷慨救人于危难之中;可平日里众人对他敬而远之,又敬又怕,只因众人传说鲁奎心狠手辣,杀人如草芥,在关东之时就经常惫夜蒙面潜入府邸豪宅刺杀官吏豪强,来去无阻,杀人无迹,官府奈何不得,故而谪戍西域。

  循行邹娄说道:“此地为姑墨与龟兹边境,去龟兹王城-延城尚有六百余里,以龟兹军队行军之里程计算,我等尚可驻留十日。”

  丁军候笑着止住了还在费力嚅嗫的尉史赵昴,对士史鲁奎正色说道:“赵牡鸡所言确有道理!邹卢计算十日,但我等最多只能驻留七日,不可心存侥幸。万一龟兹人不从延城出兵,仅派西部千长和南部千长领兵前来也是四五日可至,一旦这一千疏勒兵卒被龟兹、姑墨合兵包围,溃败之势无可挽回,到那是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鱼服此时才明白,丁军候只是屯兵在龟兹边境而已,等待轮台的汉军向西突围以便接应,一路行来不过招摇威吓虚张声势,全军将士并无进击敢战之心。

  其后几天陆陆续续收容从东方轮台溃围而来的散兵游卒,每日不过寥寥数人。第六日,丁军候焦躁不安地在营寨前走马踟蹰。鱼服站在营栅外看着他,这几日里丁军候嬉笑自若的神色也变得阴郁不宁,戎机一日三变,一有发现姑墨人或龟兹人的探骑远远窥营,他就叫嚷着要撤军退回疏勒,士史鲁奎和循行邹娄尽力转圜才拖宕了一日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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