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长安乱

  征和二年,秋七月壬午(初九)。太子刘据派遣门客冒充皇帝的使者,以皇后、太子符节调集长乐、未央两宫南军卫士,收捕钩弋宫在长安城中布置的爪牙。绣衣使者江充首先被收捕。光禄勋按道侯韩说怀疑使者有诈,拒绝受诏,抵抗收捕,被太子门客当场格杀。御史章赣收捕中受伤逃走,黄门苏文见势不妙藏匿潜逃。太子刘据亲手斩杀了江充,妖言惑众构陷卫氏戚族的胡巫被全部绑在上林苑烧死。一系列的骚动,京师大乱,沸沸扬扬,已经有人在传言“太子谋反叛乱,意在谋权篡位。”

  长安北郊的甘泉宫,病中的天子刘彻已经陆续接到长安城中发生变乱的奏报,虽然尚在病中,但天子仍然深信自己这个敦重好静的太子不会叛乱。即使御史章赣重伤而归,黄门苏文狼狈逃回,二人在天子刘彻面前极力言说太子悖逆,天子刘彻仍然坚信自己的判断,“太子只是畏惧执金吾署对簿问状,又痛恨江充等人咄咄逼人,所以逞一时之愤而已。”即刻派遣使者前去长安召太子前来御前对状。

  长安城中,太子刘据正在召集公卿,向文武百官宣言号令:“皇帝不豫,困居甘泉宫,内外消息断绝,可能已经发生不测,奸臣意欲乘机作乱。‘沙丘之变’将重现甘泉,太子誓要翦除奸邪,匡复社稷。”

  太子控制了长安城,却迟迟未能发兵甘泉宫。他手中掌握的长乐、未央两宫南军卫士不足以战胜甘泉宫御前护驾的郎官、期门、羽林,他必须尽快掌控南北军。然而这场君臣父子之间的仓猝变故,京师百官犹疑不定。丞相澎侯刘屈氂不敢接受太子征召,仓皇出逃,连丞相印绶都来不及携带,仅派长史乘驿站快马奏报天子。

  甘泉宫中,天子刘彻派往长安召还太子的使者回来复命。

  使者奏报:“太子要杀小臣,皇帝专使的旌节也被射之,长安城宣言:‘但有甘泉宫来人,立斩不赦!’小臣侥幸逃回。陛下!太子确实犯上作乱。”

  天子刘彻沉吟不语,他实在不敢相信这个忠厚儒弱的长子会叛乱。使者偷偷觑了一眼侍立侧旁的黄门苏文,又嚅嚅奏道:“小臣还听闻太子在长安城中以‘沙丘之乱’激励百官参与叛乱。”

  病中的天子刘彻闻言一震,犹如听闻晴天霹雳,他在七宝琉璃榻上坐了起来。脊背隐隐发冷,顿觉毛骨悚然。

  “沙丘之乱”和“沙丘之变”都发生于沙丘一地,仅一字之差,却是两场截然不同的事变。“沙丘之变”是一场臣子阴谋的政变,“沙丘之乱”却是一场王子策划的兵变。

  “沙丘之乱”更是一场逼死君父的事变。雄才大略、胡服骑射的赵武灵王晚年宠爱吴娃,禅位给幼子赵惠文王,自称主父,犹如后世的太上皇。但是赵主父因为早年废黜了嫡长子赵章的太子之位,禅位之后又怜惜废太子安阳君赵章。赵章得到君父怜悯,于是谋逆弑弟夺位;赵惠文王的军队平乱,杀死叛乱的安阳君赵章,围困赵主父居住的沙丘宫,赵主父被活活饿死在沙丘宫。

  天子刘彻晚年确实宠爱钩弋夫人和钩弋子刘弗陵,却并没有废黜太子刘据之意。但天子不这样想,不代表太子不会这样想。太子会因为疑忌自己有意传位幼子刘弗陵而起兵逼宫,杀死幼子刘弗陵,将自己围困在甘泉宫活活饿死。

  “太子是想逼死朕!”天子刘彻怒吼道。为了保证自己不被太子逼死,必须迅速强力镇压太子的军队。

  丞相的长史前来奏报,天子刘彻问道:“丞相在做什么?”

  长史回禀道:“为防止中外震动,臣民惶恐,丞相正在严密封锁消息。”

  天子刘彻勃然大怒,叱责道:“事情已经蜩螗沸羹,人尽皆知,还有什么秘密可言!”即刻下令丞相澎侯刘屈氂率军平乱。

  长史上奏请示:“平乱之际,太子如何处置?”

  天子刘彻愈加愤怒,捶击着金缕玉带枕,厉声谴责道:“刘屈氂既尊为丞相,又贵为宗室,朕希冀他能像周公一样辅治天下。可他处变惊惶,举动失措,毫无周公风度。周公当年大义灭亲,平定‘管蔡之乱’,难道还不敢杀亲兄弟管叔和蔡叔吗?”

  丞相澎侯刘屈氂是天子刘彻庶兄中山靖王刘胜之子,也是太子刘据的堂兄,天子刘彻以周公平定‘管蔡之乱’的故事下达上谕,实际上已经宣告了处死太子。

  颁赐丞相玺书的时候,天子刘彻闭目沉吟了良久。这道诏书下达之后,长安城中必定会是一场血雨腥风,无论死伤的是哪一方的士兵,都是皇帝的子民,父子之间的战争,却要导致无数无辜的生灵涂炭。他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命丞相以牛车为盾橹,不要和叛军短兵相接,不要死伤太多的吏民!封锁长安,紧闭城门,不要让叛军出城,不要让战事蔓延到长安城外!”

  大战迫在眉睫,天子和太子都在紧急集结军队。天子刘彻从甘泉宫返回,移驾长安城西的建章宫,颁布诏书征调京辅都尉、左辅都尉、右辅都尉以及三辅附近各县的军队,部署中二千石以下官吏,统一归丞相兼职统辖。太子刘据派出使者矫诏,赦免长安城的中都官刑徒编成军队,命少傅石德及门客张光等分别统领。

  当三辅各县的军队源源不断地出现在长安城附近,太子刘据开始知道自己判断错了。他愤而起兵是依据“沙丘之变”的故事,但这个故事和当下时局有一个关键并且重大的不同,“沙丘之变”中的秦始皇已经驾崩,而“巫蛊之变”中的汉武帝还在人世。除了皇帝的符节,没有任何人能调动军队,当汉军抵达京畿,只有一个解释,天子刘彻尚在人世。三辅各县的军队确实是被皇帝的符节征调而来,而且为了区别于皇后和太子的赤节,天子刘彻所发的赤节上加注了黄旄。

  七月壬午的事变已经由逼宫演变为自卫,太子必须尽一切力量召集更多的军队。火已经点燃,为了不在即将而来的暴风骤雨中熄灭,必须一刻不停地添柴加薪。长安城中的南军卫士在皇帝的黄旄赤节抵达之后必然会渐渐倒戈散去,中都官刑徒人少势孤,唯一的胜算是争取到京畿重兵的北军和骁勇善战的八校尉军。

  太子刘据派遣门客和囚徒中的死士持节分别征调八校尉军,自己亲自去北军大营征调北军。他亲自前往北军,固然是由于北军兵众势重,而且监护北军的护军使者任安曾经是大司马大将军长平烈侯卫青的舍人,希望能以皇后、太子二宫之尊和卫氏故旧之谊让北军护军使者任安发兵,挽救卫氏于危难。

  北军大营南门,北军吏士披坚执锐,引弓搭箭,剑拔弩张,戒备森严。风尘仆仆的太子刘据伫立在黄屋车上,召唤护军使者任安前来。汉军军制严明,自从条侯周亚夫的细柳营故事,即使贵为天子也不得轻入北军大营。

  一身甲胄的护军使者任安步出营门,任安看了看皇后和太子的两宫符节,皱了皱眉头,对太子坦诚地说道:“军国重事,希望殿下能够授予末将至尊的符节!”

  时势吊诡多变,太子刘据忠厚质朴,也不便向老将任安说出天子可能不测之情由,只能以皇后和太子的两宫符节固请护军使者任安发兵。任安一言不发,拜受符节而去。

  太子刘据心怀忐忑,焦急地在营外等待着北军的动静。任安回营之后,封锁营门,闭门之后久久不出。太子刘据仰望苍天,欲哭无泪,既已无可奈何,只得率卫士回长安城。

  整个“巫蛊之变”中,北军没有奉太子刘据的号令,天子刘彻也因此顺利镇压了太子刘据的变乱。但是,护军使者任安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坦诚的一句话却让天子刘据另有不同的解读,从而最终为自己带来杀身之祸。北军是京畿最庞大的重兵,没有皇帝的符节不能征调,任安原意是希望得到皇帝刘彻的符节,从而征调北军。但是“巫蛊之变”过后的甄别清算,余怒未消的天子刘彻认为任安老将是怀诈不忠,希望太子刘据成功,然后事成之后,以皇帝的身份赐予他至尊的符节-“皇帝”刘据的符节。

  一言可以死,一言可以生。如同赵主父“沙丘之乱”和秦始皇“沙丘之变”的一字之差,生命的存亡和历史的走势引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征调八校尉军也失败了。死士如侯持节征调驻屯长水和宣曲的乌桓人、匈奴人骑兵,这两支骑兵是归义汉朝的义从军。集结的骑兵已经整装待发,天子刘彻派出的使者侍郎马通适时赶到,斩杀了如侯,旋即率领这支铁骑劲旅进攻长安城。

  渭水漕运舟船上的楫棹士受天子刘彻的命令,由大鸿胪商丘成统领,封锁长安城池。

  太子刘据只得命令部属召集长安城内东、西、南、北四市的市民数万人编为什伍,分发兵器,布置鹿角。长安城原有九市,东、西、南、北四市均在城内,柳市、直市、孝里市、交门市和交道亭市五市都在外廓内。天子刘彻的军队已经逼近长安城,太子刘据只能组织长安城内所有的力量抵抗。

  长乐宫西阙下,仓猝整编的太子军队和进入长安城的天子军队遭遇,双方发生激战。太子刘据刚刚拜命的将军张光率领的太子军队节节抵抗,天子刘彻授命的丞相澎侯刘屈氂率领的天子军队步步挺进。民间纷纷传言“太子叛乱”,太子的军队渐渐散去,愈战愈少,天子的军队增兵添将,日渐壮大,太子大势已去。

  这是一场实力悬殊没有悬念的战争。以子抗父,本就无所凭依;以臣拒君,更是师出无名。不仅仅是天子的军队有大汉皇帝的威势,天子刘彻的军队有郎卫、期门、羽林、三辅诸县汉军、楫棹士、八校尉军,还有逐渐倒戈的南军卫士、征调前来的北军屯士。太子刘据的军队只有分崩离析的南军卫士、中都官刑徒、长安城内市民。

  长安城内的混战已经不再是一场战争,更像是一场屠杀。太子的军队和天子的军队在长安城中合战五日,死亡数万人,血流成河,血盈御沟。繁华的街市残破,士民死伤枕藉,昔日万国来朝的京师长安恍若沙场鬼域。

  秋七月庚寅(十七日),太子刘据兵败,从长乐宫南逃。封锁长安城南覆盎门的丞相司直田仁因为顾念太子与天子的父子之情,又怜悯太子无辜蒙冤,不忍逼迫过甚,纵放太子出逃。丞相澎侯刘屈氂因此要斩杀田仁,被御史大夫暴胜之苦劝方解。天子刘彻得知此事之后雷霆震怒,御史大夫暴胜之惶恐自杀,丞相司直田仁被腰斩,北军护军使者任安以坐观成败之罪被同时腰斩。暴怒的天子刘彻还下令:“太子的门客曾经进入宫门者,全部诛杀;追随太子起兵者,以谋反罪灭族;长安南军吏士和市民被裹挟加入太子军助战者,举家流放凉州敦煌郡。”

  天子刘彻下诏,派宗正刘长、执金吾刘敢携带皇帝谕旨进入未央宫,收回皇后的印玺和绶带,皇后卫子夫在椒房殿自杀。她保留了皇后最后的尊严,去世之时,皇帝还未来得及下达废黜皇后的诏书,尽管她和她仇雠的子孙相继即位皇帝之后,为她的礼制和修史费尽思量,她依然是大汉帝国的皇后。

  八月辛亥(初八),湖县泉鸠里,东逃于此地藏匿的太子刘据形迹败露,遭遇追捕的官吏兵卒重重围困。太子刘据无法脱逃,不堪受辱,入室自闭门户,悬梁自尽。他也保留了太子最后的尊严,去世之后,天子刘彻追悔莫及转而报复“巫蛊之祸”的荼毒者,大批“巫蛊之祸”的受益者被杀,他永远是大汉帝国的太子。

  太子刘据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和一个孙子,太子唯一的孙子出生在这一年的四月,在“巫蛊之祸”的腥风血雨中降生。皇女孙为平舆侯世子之妻,太子兵败后遇害。二位皇孙在湖县和太子一同罹难,一位在天子刘彻御前为侍中的皇孙不知所终,在官修史书中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太子之孙尚在襁褓中,依然被株连下狱,他的名字是刘病已。

  汉武帝后元二年,公元前八十七年。汉武帝驾崩,钩弋子刘弗陵即位为皇帝,也就是后来的汉昭帝。

  汉昭帝元平元年,公元前七十四年。汉昭帝驾崩,无子,昌邑王刘贺继位了二十七天皇帝之后被废黜,卫太子之孙刘病已即位为皇帝。这一年距离“巫蛊之祸”不过十七年。

  未央宫的卫皇后和钩弋宫的赵婕妤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血腥的征和二年“巫蛊之祸”,残酷的宫廷内外阴谋厮杀,九泉之下的她们都达到了她们生前的梦想,却都没有得到理想的结局。她们都死于非命,她们的子孙却都先后即位为大汉帝国的皇帝,只是卫皇后的曾孙刘病已在皇室谱系中过继为汉昭帝刘弗陵之孙,嬗变为生死仇雠赵婕妤的曾孙。

  历史的吊诡让人无言以对。

  太子刘据之孙刘病已贵为皇帝,他的生平在官修史书、稗官野史中连篇累牍,无庸赘述。

  太子刘据不知所终的儿子,那位侍中,将开启他人生的奇幻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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