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招魂

  日入时分,夕阳西下,昏黄的光芒照在丁军候的甲胄上。他漫不经心在寨墙外走马由缰,偶尔朝东方观望一眼。忽然,他勒住缰绳,一动不动地伫立马上凝视着远方。远远的黄沙天际间出现一骑斥候士,马上高举赤色旐旗连连挥舞着向营寨奔来,那是探察到前方有大队汉军被围的紧急信号。

  丁军候回首喊了一声:“赵牡鸡,召集全部人马速速赶来!”然后鞭策了一下马臀,冲前两步提起插在沙地上的马矟,向扬鞭赶来的斥候士迎上去。丁军候身后的汉军骑士远远驰开,拉开阵势,尉史赵昴赶忙驰入营寨中,召集疏勒兵卒出营列阵。

  鱼服跃上一辆戎车,操持着鼓槌,和二十辆架着鼓乐的戎车一起蓄势待发。按照汉军骑士列好的阵角,疏勒兵卒排列方位阵形,两翼展开的雁行阵连绵数里。

  前方,丁军候听完斥候士禀报,回首向军阵中的尉史赵昴挥动一下马矟,鼓号声响起,车马粼粼,甲兵赫赫,声势浩大的军阵滚滚东向行进。

  远远的黄沙荒漠中,憧憧人影纷乱着挣扎厮杀。二三百名衣衫褴褛的汉军正在和追上来的敌寇骑兵短兵相接,殊死肉搏。扬起的漫天沙尘中,人马惨呼嘶鸣,刀光剑影绰绰,风中血肉横飞,尘烟中依稀传来慷慨激昂的战歌。鱼服眼前顿时浮现出众多北军卫士赤手空拳与敌寇浴血厮杀,在荒野黄沙中一边拼死肉搏一边慷慨悲歌的一幕幕壮烈的场景: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鱼服狠狠地用力援枹擂击着战鼓,默默和着汉军声震荒野、响彻云霄的战歌吟唱着。雄壮激昂的汉军鼓乐横吹《赤之扬》乐曲中,雁行阵的长列铿锵推进。矛戟若林,牙旗缤纷,如山如阜的戎车旌旗隆隆东向。骏马嘶鸣声中,丁军候派出的寥寥十数骑汉军前锋,在士史鲁奎率领下摇动旗幡呐喊着,冲在军阵的最前面,驱驰着骏马向围困中的同袍冲去。

  士史鲁奎冷冷地看着前方厮杀中的两军,恨恨地骂道:“天杀的龟兹人也来趁火打劫了。”连连催动着骏马向前疾驰。鲁奎剑术凌厉,冲到龟兹军中连连刺倒数人。他的剑阴狠毒辣,几乎都是直刺敌寇面门,势如疾风,快如闪电,纵马之所及,龟兹人掩面惨呼不绝于耳。

  正在厮杀的龟兹骑兵见到汉军前锋来势凶猛,还有西面潮水般涌上来汉军大军的鼓乐旌旗,纷纷解围四散,掉转马头落荒而逃。

  即使是西域诸城国中的第一大国,龟兹也是无胆气与中夏大军抗衡,西方席卷而来的赫赫旌旗所代表的汉军,不过数年间便已大破依附匈奴的车师国、楼兰国,屠灭抗命的轮台国,万里征服拥有甲兵六万的大宛国。西域列国闻听汉军威名,莫不闻风丧胆,望风披靡。

  解围后的西撤汉军有的赶紧去抱持救扶血肉模糊的同袍,有几名杀红了眼的汉军还在疯狂地挥舞着环首刀向着狼狈逃窜的龟兹人追杀。

  丁军候快马驰入死伤狼藉的汉军中,向东远远望去,一名浑身插着十几枝箭矢,甲衣褴褛浸透鲜血的汉军,一边须发贲张地大声咒骂着,一边疯狂地挥舞着环首刀,向着龟兹人的马后尘烟中不停奔跑着。他不禁暗自叹息,指着远方,向地上的汉军问道:“如此壮士,勇气可嘉!尔等可知姓名?”有汉军抬起头向远方望去,黯然答道:“那是断后的队史纪危,他们那一队的队率和部属同袍前几日已经全部阵亡了,只余下他一个人了。”

  远方的队史纪危渐渐放缓步伐,步履蹒跚,他大口大口地喷吐着鲜血,勉力用刀顶着大地支撑起摇摇晃晃、渐欲倒下的身躯。夕阳晚风照拂下,披头散发的武士向着敌寇逃窜的方向呐喊出最后一句声嘶力竭的咒骂,然后颓然倒下。士史鲁奎和数骑连忙驰到倒下的队史纪危身边,他已经了无声息,糟乱的须髯涂染着血污,众人肃立在壮士遗骸边唏嘘不已。

  第七日西中时分,丁军候和一众汉军吏士在营寨外向东瞭望。东面传来马蹄声,挥舞着黑色旐旗的斥候士策马疾驰而来,向丁军候禀报约五十里外已经出现众多的龟兹兵卒,足有两三千人众。丁军候立即下令当夜移营开拔,向西退回疏勒。

  营寨中轮台溃退出来的汉军吏士苦苦哀求丁军候再拖宕一日,言道待到明日或许还有突围离散的同袍赶来,能多救援一人便是多幸存一人。有人声泪俱下地抱着丁军候的腿,向着丁军候磕头作揖,叩拜顿地,额头淌血,丁军候仍然不为所动。

  军司马越斗是北道溃围出来的千石大吏,也是如今北道诸吏士之首,丁军候也位居其下。他慨然说道:“此刻我等还有二百多名汉军,士气尚壮,足可一战;所谓哀兵必胜,即使龟兹军袭来,有何可畏?!况且西域列国畏惧中夏大军如虎,如今军阵旗鼓声势浩大,龟兹军必定不敢轻举妄动。”

  丁军候冷冷地说:“此刻即便战胜又有何益,不也是得不偿失。”

  军司马越斗勃然作色,遽然说道:“若军候无敢战之心,我当与诸君死战!我虽不才,但绝不弃绝一名袍泽子弟!”

  丁军候若无其事地抹抹鼻子,说道:“军司马要战便战,反正我等与疏勒军是要回师了,这一千疏勒兵可是我威逼利诱,好不容易从疏勒王那里借来的,断断不容有失。一旦撤退不及,兵败折损,不用说北道诸国掩杀了,就是疏勒王都不会放过我等,退入疏勒之后何以立足。”

  军司马越斗执意主战,留待接应后续汉军余部,可是疏勒兵不归其节制,并不遵其号令,区区二百汉军势孤力薄,恐不济事。丁军候虽然职位居于军司马之下,但手握重兵,坚决要率领疏勒兵卒撤军。二人言语相斗,渐有冲突之势。

  同是轮台溃围至此的千人卫壁劝解道:“龟兹有胜兵二万多人,姑墨三国有胜兵八千余人,如今我军只有一千余人,孤军深悬敌境,强敌凌迫,确实不宜死战。”

  众吏勉强劝下刚烈倔强的军司马越斗,撤军令下达全营,大军准备拔寨西归。

  月下西风萧瑟,疏勒兵卒已经撤营拔寨整装待发,二百多名汉军吏士集结在营地东面朝向轮台的方向,受伤的吏士被同袍搀扶着肃然屹立望向东方。这里燃起了熊熊篝火,从轮台撤出来的吏士把连日来殊死血战中血污残破的战袍一件件放入冉冉烈火中。令史邹娄身披麻衣,头戴假面,向着东方悠然吟唱道:

  魂兮归来!

  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

  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

  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

  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

  归来兮!不可以托些。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

  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

  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

  雄虺九首,往来倏忽,吞人以益其心些。

  归来兮!不可久淫些。

  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

  旋入雷渊,爢散而不可止些。

  幸而得脱,其外旷宇些。

  赤蚁若象,玄蜂若壶些。

  五谷不生,丛菅是食些。

  其土烂人,求水无所得些。

  彷徉无所倚,广大无所极些。

  归来兮!恐自遗贼些。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

  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

  归来兮!不可以久些。

  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

  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

  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

  豺狼从目,往来侁侁些。

  悬人以嬉,投之深渊些。

  致命于帝,然后得瞑些。

  归来!往恐危身些。

  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

  土伯九约,其角觺觺些。

  敦脄血拇,逐人伂駓駓些。

  参目虎首,其身若牛些。

  此皆甘人。

  归来!恐自遗灾些。

  魂兮归来!入玉门些。

  工祝招君,背行先些。

  巴篝蜀缕,楚绵络些。

  招具该备,永啸呼些。

  魂兮归来!返故居些。

  中夏的招魂曲在寂寥夜空下的苍黄大漠上久久回荡,一众轮台劫后余生的汉军吏士拜伏在大碛上,淌着热泪的脸摩挲着粗砾的尘土,免冠徒跣,以头抢地,痛哭流涕地呼喊着他们官长、同僚、同袍、乡里、子弟的姓名,祈求他们的忠魂早日回归中夏郁郁葱葱的故里,不要在西域这蛮荒四野的大地上游荡。

  七月初,轮台北道使者校尉轻信焉耆王所言,以为汉军北征匈奴大捷因而焉耆投降。北道使者校尉率吏士轻骑百余人驰入焉耆受降,全部被杀。焉耆、危须、尉犁三国与匈奴仆僮都尉合兵围攻渠犁、轮台的中夏屯田吏士,一千五百名驰刑屯田士大部被杀。渠犁屯田士六百人全军覆没,轮台屯田士八百人突围西撤,余部穿越龟兹,至八月在姑墨、龟兹边境的疏勒军队接应下仅二百余人幸存,前后共有一千二百多名中夏吏士在七月轮台之变中死难殉国。

  七月末,节使中郎将出使乌孙的使队一百六十余人在姑墨白水城下被围,堪称一代俊茂菁英的汉军南北军军吏和精锐骁勇的北军卫士九十多名,以及四十多名驭夫隶夫在姑墨殉难死节,整个使队仅二十余人幸存。

  由贰师将军北征匈奴六月战败引发的整个西域北道大叛乱中,捐躯殉国葬身西域的中夏吏士超过一千四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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