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巫蛊之祸

  汉武帝征和二年,公元前九十一年,中书令司马迁着述的《史记》戛然而止。

  《史记》记载了三千多年帝王世家的王孙公子骨肉相残的史事,但是这一年,大汉帝国爆发了惨绝人寰的父子交兵,天子的军队和太子的军队在帝国的京师长安血腥厮杀。

  这就是史称“巫蛊之祸”的事变,从七月壬午(初九)太子起兵至八月辛亥(初八)太子自缢,合战双方死者数万人,长安血流成河,京师几成鬼域。皇后自杀,太子自缢,公主、诸侯、公卿将相诛灭数十家,株连四十多万人。然而这一年发生的惨烈事变仍然没有结束,这场史上最大规模宫廷争夺权力的车轮一朝发轫,注定将一切意图染指分羹的螳臂碾压粉碎。从公元前九十二年巫蛊始起直至公元前八十八年钩弋夫人被赐死,残酷的权力车轮才最终停止淌血的车辙。

  “巫蛊之祸”前一年的年末,六十五岁的天子刘彻已经垂垂老矣,沉疴不起,病卧长安西郊的建章宫中静养。水衡都尉江充上奏,“天子圣躬违和乃是巫蛊作祟,有人祝诅天子,以巫蛊之术加害皇帝”,天子刘彻即命江充为绣衣使者治“巫蛊之狱”。

  春正月,太子刘据的姑父丞相葛绎侯公孙贺、太仆公孙敬声父子因巫蛊之罪被逮捕下狱,父子死于狱中,公孙氏被灭族。

  闰四月,“巫蛊之狱”牵连太子刘据姊妹诸邑公主、阳石公主以及太子的表兄卫伉,卫伉是故大司马大将军长平烈侯卫青的长子,诸邑公主、阳石公主、卫伉被诛杀。

  “巫蛊之狱”自京师、三辅波及郡国,连坐而死者前后数万人。太子的北宫属官也有多人被牵连入狱,太子少保赵破奴因巫蛊之罪被灭族,太子卫率李禹被诬以叛逃匈奴下狱死。

  夏六月,望气的胡巫檀何向天子刘彻进言:“未央宫中有巫蛊之气。”天子刘彻命绣衣使者水衡都尉江充、光禄勋按道侯韩说、御史章赣、黄门苏文搜掘未央宫。在皇后卫子夫统御的未央宫内,一千二百名中都官徒隶大肆挖掘,寻觅着祝诅的桐木偶人;挖掘渐次瓜蔓延展,直至皇后卫子夫居住的椒房殿,连太子刘据居住的北宫也未能幸免。掘地三尺,沟壑纵横,触目惊心,皇后起居的椒房殿和太子起居的丙殿连安放床榻的平地都不可得。最终,江充搜掘到了所谓祝诅天子的桐木偶人和巫祷的犬血帛书,尤其以北宫内所得最多。

  卫氏戚族是汉武帝时代最为显赫的世家,一位皇后,一位太子,二位大司马,一门五侯。子弟和部属封侯众多,门客故吏遍布朝野。大司马大将军长平烈侯卫青,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景桓侯霍去病,二位名将不世的军功映亮了卫氏戚族的极盛时代。

  然而,“巫蛊之狱”治狱的半年以来,卫氏戚族的丞相、公主、诸侯、大将、门客故吏已被大批收捕下狱,煊赫一时的卫氏戚族已经诛杀殆尽,如今尊贵的卫皇后和卫太子也不免于祸。先翦除卫皇后和卫太子的羽翼,而后直指卫皇后和卫太子,策划严密,步步紧逼。这已经不是一件依据律法的刑狱,狼子野心,路人皆知,这是一个事关国本的阴谋,意图废黜卫皇后和卫太子。

  太子刘据已经三十八岁了,他是一个敦重好静的人。即使局势日非,他也一直隐忍不发,但如今皇后和太子两宫岌岌可危,不日就将被召入执金吾署对簿问状。

  北宫的画堂,太子刘据肃然而坐,面无表情。太子属官和门客们神情紧张,窃窃私语。太子刘据并不需要凝神静听,他知道这些忠贞臣下的密议,已经不止一名臣下向他进谏起兵自卫,清君侧,肃宫廷。但是,臣下对他的忠贞却是对父皇的叛逆,这是他无法接受的。

  “嗯!”太子少傅石德咳嗽了一声,座中众人顿时鸦雀无声,他缓缓说道:“前丞相父子、两公主及卫氏皆坐诛于巫蛊之罪,如今胡巫与绣衣使者掘地得到巫蛊证物,是不是胡巫诬陷所为,殿下无以自明。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无论今上是否相信,无论殿下如何自清,一旦入得执金吾署就是绝路!”

  “执金吾署万万去不得,殿下难道忘记临江闵王了吗?”太子舍人无且一跃而起,激愤地说道。临江闵王刘荣是汉景帝的废太子,也是当今天子汉武帝的长兄,他被废黜太子徙封临江王,不过两年就被构陷下狱,含冤自杀于中尉署,屈死于父皇的诏狱之中。汉武帝即位后,中尉改名为执金吾,中尉署和执金吾署实为一府,执掌涉及诸侯王的诏狱。

  太子刘据点了点头,“孤不会对簿与刀笔小吏!”

  “既然如此!”无且伏倒在地,沉声言道:“诚请殿下听从臣等之谋划,矫诏以皇后、太子两宫的赤节发兵,收捕江充等一众贼子,翦除阉竖之女,杀之永绝后患。”

  太子刘据苦涩地摇了摇头,轻声说道:“诛杀江充之辈易如拾芥,但要称兵犯阙诛杀拳姬,吾亦投鼠忌器。以儿臣兵围君父,后世千秋何以议我?!无论成败,孤都将以孽子罪臣注名青史遗臭万年。”他痛苦地叹了口气,“孤已命人备下卤簿,即刻前往甘泉宫,亲自向父皇陈述情由。”

  “今上现在病卧甘泉宫,皇后和殿下派遣的家吏请安慰问都不得通达陛前,钩弋宫那帮黄门阉竖为患,阻绝内外消息。殿下如今又是待罪之身,未必能够觐见今上上达天听。况且甘泉宫距离长安三百里,省中内外消息早已断绝,今上存亡尚未可知,一旦有变,殿下如何自处?!”这番危言耸听、大逆不道的话来自踞坐在墙角的门客张光,他本是江湖游侠,了无拘束,放浪不羁,是以言语全然无所避忌。

  太子刘据一怔,木然说道:“仁不恶君,智不重困,勇不逃死。”

  这时,洗马急急前来禀报:“光禄勋按道侯韩说属下郎卫已经驻防北宫门下,以太子之宫牵涉巫蛊之狱,封锁宫门内外,禁止上下人等出入,等候执金吾署对簿问状。”

  老成持重的太子少傅石德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厉声疾呼:“今上存亡尚未可知,而奸臣如此行事,太子难道不记得‘沙丘之变’了吗?”

  太子刘据想起秦朝的“沙丘之变”不寒而栗。并吞六国、一统天下的秦始皇驾崩沙丘宫,遗令长子扶苏继位,中车府令赵高和丞相李斯秘不发丧,合谋篡改遗诏,改立公子胡亥,赐死了公子扶苏。

  “孤不是扶苏!”太子刘据拔剑斩断身前的奏案,太子属官和门客凛然听令。

  丙殿外,夜空静谧,月色清冷,上弦如半璧。太子刘据手抚剑脊,向月仰天怮哭。“吾熟读《谷梁传》,切齿痛恨卫蒯聩父子争国,想不到君臣礼义、父子人伦却也要沦丧于我手!倘若有所谓的天道,是耶非耶?这又是什么天道?!”

  未央宫长秋门,太子舍人无且持节夤夜入宫,通过长御倚华向皇后卫子夫通报太子刘据起兵。请皇后出示符节,调集宫中厩车载射士,开启武库分发兵器,征发未央宫和长乐宫的南军卫士。

  不管明天是不是一个纷乱的日子,或者明天便会开启血腥残酷的厮杀,皇后卫子夫都睡不着。深宫寂寞冷,春心终成灰,她已经很少能在夜阑人寂的静夜里安眠了。长御倚华跪在鎏金凤榻旁,用玉梳仔细地侍弄着皇后的如瀑秀发。当年还是平阳公主家歌伎之时,她就是以鬓发之美得幸于天子,深宫四十九载,韶华已然逝去,光阴荏苒,秀发仍然不见霜雪,依旧青丝葱茏。

  “皇后在担心太子安危吗?”长御倚华见皇后卫子夫怅然若失,小心地问道。

  皇后卫子夫黯然神伤,“侍中!他还未及舞勺之年。”

  长御倚华这才省悟过来皇后卫子夫担心的是她亲手抚育的孙儿,红颜早逝的太子妃李氏唯一的儿子。他此刻还在甘泉宫,任职侍中奉侍祖父天子刘彻,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一旦事变,侍中生死未卜,天子和太子父子仇雠,皇孙首先难逃池鱼之殃。

  倚华轻声问道:“皇后追悔了吗?”

  皇后卫子夫凄然一笑,摇头说道:“不!这一天迟早都要到来,这也是太子阖家存活下去唯一的机会。不想坐以待毙,就只能起而拯之。”

  长御倚华道:“奴婢知道,一薰一莸,十年尚犹有臭,只要骊姬不除,晋难未已。”

  皇后卫子夫几乎失笑,倚华最后一句用典把鲁国庆父改换成晋国骊姬,倒也切中时弊,言中三年来她心中忧思。“骊姬之乱”是她三年中的梦魇,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常常夙夜忧叹,如鲠在喉。

  “骊姬之乱”是一场废黜太子的阴谋。“并国十七,服国三十八”的晋献公晚年宠爱骊姬和幼子奚齐,骊姬阴谋诡计迭出,最终逼死太子申生,迫使公子重耳和公子夷吾流亡异国;晋献公死后,骊姬的幼子奚齐毫无悬念地继位为国君。

  皇后卫子夫入宫四十九年,统御中宫三十八载。暗潮涌动的宫闱争斗,无数妃嫔美人试图撼动中宫和太子之位。王夫人曾经最为接近成功,但在弟弟卫青、外甥霍去病二位大司马的卫氏戚族极盛时代,她最终还是失败了,她最后为儿子求封洛阳都不可得。无论是金屋藏娇、千金买赋、长门宫怨的陈皇后,还是少翁招魂的王夫人,还有倾国倾城、姗姗来迟、绝世佳人、病容覆面的李夫人,还有尹邢避面的二位美人,她们都无一例外地烟消云散。

  但是三年前,那位宦官的女儿入宫,她青春年少,貌美娇艳,通晓所有宫闱生存的法则,也善于缀饰虚无缥缈的异事来逢迎喜好亦真亦幻的天子,她的出身使她与宫闱庞大的宦官群有着天然的心理认同。其后她产下皇子,天子刘彻命名其所生的宫门为尧母门,比誉为尧帝。从那时起,皇后卫子夫常常会不由自主地感到颤栗。没有什么能够战胜岁月,失宠的皇后和太子,盛宠的美人和幼子,衰老的皇帝自然会偏向娇艳和纯真。久经沙场的弟弟卫青曾经说过:“百战百胜并不能保证最后一胜”。

  明天开始的事变将是最后一场战斗,这是一场决战,皇后卫子夫、太子刘据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不害人,便会为人所害,这就是宫闱内的残酷法则!不杀人,便会被人所杀,这就是帝王家的惨痛悲剧!

  这是太子和天子之间的战争,也是父子夫妻之间的战争,无论胜败,这场战争注定不会有胜利者。失败者覆盖着官修史书的叛逆污名死去,胜利者背负着骨肉相残的愧疚之心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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